端木夜雨，A，中学生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端木夜雨肯定会回想起这个傍晚，坐在快餐店里的此时此刻。

对，此时此刻，就和往常的每个星期五一样，他捧着已经见底的廉价饮料，吃着已经开始发软的炸土豆条，独自一人，享受着可能是整个新南京城中最便宜的“下午茶套餐”。在一周其他日子的这个时候，夜雨应该是在家写着作业等着晚饭，顺便用自己的账号登上“三千世界”，看看新闻听听相声……但是今天，星期五，他有比写作业和听相声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雨并不是那种只在虚拟世界里狂霸酷炫，在现实生活中沉默寡言的品种。事实上，就在进入快餐店之前的一分钟，他还和两个小伙伴交谈甚欢――男的那个是学霸，女的那个是校花。夜雨很喜欢“现实”――虽然他的成绩并不怎么样，偶尔也会被高年级的小混混要求“放学别走”，但总的来说，他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

尤其是，一想到自己的小金库里已经存了十好几万的现金，甚至连父母都不知道时，他就情不自禁地得意着，嘴角洋溢出一缕“众人皆醉”的坏笑――就像现在这样。

坐在对面桌前的女生注意到了这声意味深长、简直看破俗世般的“哼哼”，下意识地抬起头，用那对水灵灵的眸子扫了这边一眼。夜雨仿佛老熟人般迎过那目光，颇有风度地回以微笑。

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孩了，她可能也很中意这家性价比惊人的快餐店？又或许她就住在附近，所以在夜雨光顾的时候，才不时能见到她穿着各种款式连衣裙的倩影？

她是大学生，还是已经工作了？总之她看起来比夜雨要成熟稳重得多，也正是他这个年纪所喜欢的类型。说不定……她对自己也有相似的好感？是不是该去和她打个招呼？如果就这样开始交往的话，会不会太突然了？好像还没什么心理准备的样子……

就在夜雨想入非非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了墙上的挂钟――5点15分，这美妙的锐角预示着差不多是“客户们”上线的时候了。他赶忙用纸巾擦了擦油腻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支黑色的数据机，小心地擦拭一阵，轻轻套在耳郭之上。

外形虽然是兰顿公司生产的普通商用款式，但内部却经过了几乎是完全手动的改装，从黑市上购来此神物的时候，制作者特别强调了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他的名字――夜雨遵守了誓言，但这并不能阻止这位卖家两天后就被数码警察人赃并获，摁倒暴打，扔进了监狱，

吸气，数到四，吐气，轻轻按下电源开关，再吸气，数到四，再吐气。

伴随着吐纳的节奏，数据机发出的数道脉冲穿过太阳穴，在颅腔内回荡，最终汇集在从出生时便已固定到脑干边缘的生物芯片上。刚开始几次使用时，夜雨被这强烈的冲击呛得一阵眩晕，掌握方法之后便没什么困难了。当然，他还是希望那位制作者能够把这个“伪装登陆”程序改得更人性化一些――如果他出狱后准备重操旧业的话。

“伪装登陆开始”――

嵌着这个词的界面比往常早三秒钟跳进脑海，就像宽银幕的全息电影般豁然展开，将眼前的现实搅得一片混沌，夜雨“哎”了一声，赶紧合上双目将注意力集中。

在爱丽丝给人类开放多账号权限之前，“伪装登陆”是足以被肉体消灭的重罪。就算是现在，没有权限而肆意进行“伪装登陆”的熊孩子们依然是数码警察一直追猎的目标――抓到了至少也是十五天的劳教。

以夜雨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胆小性子，如果不是为了赚钱，他甚至不会去试着了解“伪装登陆”这个词的意义……可现在他却如此驾轻就熟，连夜雨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有多强烈的欲念才能驱使他走到这个地步。

也许……旧人类正是因为缺乏“该在哪里停下来”的自知之明，才会被爱丽丝灭绝的吧？

眨眼间，黑暗的界面被一片银白色的柔光所取代，“世界”也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一个没有门窗的狭小房间，巴洛特风格的陈设，配着水墨画和土豪家里常见的真皮沙发，单独看都很上档次的样子，凑在一块儿却不协调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个账号的名字是……“我最帅9527”？

夜雨不禁一声苦笑，虽然他没有权利选择“伪装”的对象，但如此不讨喜的名字，恐怕连客户们也会嫌弃的吧？

“真是个没品位的ID，对吧？我也这么想。”

突如其来的人声，让夜雨、或者说“我最帅9527”吓了一跳。他猛地转回头来，与穿着燕尾服的绅士四目交投。

“你是……”

是谁？不，比起这显而易见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进来的？！

绅士半倚半靠，用很放松的姿势站在壁炉旁，左手拿着烟斗，右手揉捏着银白的鬓须，微微含笑，那细致而又诡谲的神情，肯定不是什么流氓软件留下的小广告，而是真真切切的活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

登录界面之后的“密室”，可以说是用户的“大脑”与“三千世界”之间最后的防线，是以爱丽丝之名封印的隐私地带，能够进到这里面的无非是黑客和――

“数码警察？！”

夜雨条件反射般地猛睁双眼，左手无名指已经搭在了数据机的电源开关之上。

“别急着下结论，端木同学――”

绅士指了指侧墙上的水晶挂镜，顺着他的示意望去，夜雨不禁惊得无以言表――镜中的自己，竟与绅士的造型完全一致，亦即是说，那并不是他的形象，而是这个“我最帅9527”的形象……能做到这种事的家伙通常被称为“更名者”――那种无论数码警察还是普通“三千世界”用户都恨之入骨的顶级黑客，如今就站在自己眼前――一个倒卖外挂的无名小贩眼前！

最糟糕的是，他“似乎”还知道自己的“真名”……

“你……”夜雨颤巍巍地问道，“你认识我？”

“当然。我还知道你买外挂，各种游戏的毛坯外挂，批量地买，尤其是那些还没开始发售运营的游戏――”那绅士大大咧咧地在真皮沙发上落座。“然后用‘伪装登陆’对它们一一进行测试，凡是能成功发挥作用而又不会被监督者发现的，你便对其进行改良，再转手卖给真正的使用者……你一个人做不了所有的工作，应该有个小团队――”他颇自信地点点头，“但你应该是里面的核心，至少每一个卖给下家的外挂，都要由你来进行最终测试。说说看，端木同学，你干这个赚了多少钱？5万？10万？15万？”

虚拟世界中的人物，看起来永远都是平静自若，而在现实中、在快餐店里坐着的端木夜雨，手心已开始冒汗，连呼吸都乱了步调：

“呵呵……哥们儿你厉害啊，这个‘伪装账号’我是第一次登陆，也能被你抓到……”他的手指依然没有离开电源，“你是哪个外挂工作室的吧？想讹我的我可明说了哦，你――”

“你叫端木夜雨，今年十六岁，在新南京第十三中学上十年级。”绅士面无表情，用冰冷的快语打断了他的话，“你的父亲是服装设计师，母亲是医生，曾有一个小你两岁的妹妹叫端木晨风，三年前出了意外惨死，脑浆四溢但生物芯片竟然保存了下来……”他顿了顿，点点自己戴着礼帽的脑袋：“于是你的父母向自治政府提出申请，领养了一个用你妹妹芯片里的记忆与人格制作的合成人，你并不喜欢她，但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厌恶了，今年还拿钱给她买了生日礼物――从你那个存了十三万四千七百五十三元的秘密账户里面。”

夜雨吞咽了几下，整个人都僵在了座位上。

“现在愿意听我说话了吧，端木同学？”绅士微微一笑，“那我们聊点儿别的，比如你那扎着小辫儿的可爱妹妹，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工作？”夜雨苦笑着应道，“她都不用上学，吃喝玩乐算工作吗？”

“知道为什么合成人被叫作‘爱丽丝的猎犬’吗？”绅士摇摇头，“因为人类没有生产它们的权限，每一个合成人的诞生都要经过爱丽丝的批准，每一个合成人都对应一个量身定做的工作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

虽说这都是常识，但夜雨还是无法理解，像他“妹妹”那样身形娇小、脾气恶劣、力弱腿短、看起来百无一用的合成人能适合什么工作――除了为父母治愈丧女之痛以外。

“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权限知道。”绅士的笑容变得有些狰狞，“她的主脑序列号是G3C110005D，她的身体搭载了超高辐射抗性的原型护层，她的职业是核电站潜水员，她的服役开始日期是今年的12月21日。”

即便是自治政府的高层也不可能了解到类似的信息，它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最高权限，因此夜雨的第一反应和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

“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这些！这权限……这……”

“我的权限不是由谁给的，而是争取来的――”绅士耸耸肩，“你可以在爱丽丝创造的‘三千世界’里愉快地使用外挂，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在它创造的其他地方做些手脚呢？”

“你……你能黑进爱丽丝的数据库？”夜雨攥紧的右拳，在裤子上用力地磨蹭着，这几乎引起了快餐店服务员的怀疑，“逗、逗我？这怎么可能？”

“哦，那并没有想象中难，端木同学，只不过你不在这个圈子而已……”那绅士沉默了几秒，突然收起笑颜，“总之，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我根本看不上你那十几万的小账户，而如果我真想讹你的话，你也根本就跑不掉。”

夜雨终于将左手食指从数据机的电源开关上挪开，慢慢放下。

“那……你想干什么？”

“来，先坐下。”绅士颇优雅地朝面前的沙发一比，“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