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晗幼年的记忆里,老家村子里有个疯寡妇,莫晗每天上学的路上都能看见她坐在路中间,哭天喊地,逢人走过又打又骂。
乡里人都说她老公死了,精神不正常,谈起她时同情里又夹着几分嫌恶。渐渐的莫晗也接受了们多数人的看法,每次遇到那个疯寡妇就绕得远远的。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警方接到电话后火速赶到现场,制伏住处在崩溃边缘的莫晗。
两个警察一人架住她一边肩膀,强行将她带走。莫晗不停地扭打尖叫,一边叫骂一边流泪,像头发疯的野兽,狂躁暴动。
“你们这群被猪油蒙了心的!抓我干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抓就去抓林朵儿那个贱人!”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啊!”
“你们一定是收了她的钱!我要告你们!我要揭发你们这群无良无知的人!”
她一路骂骂咧咧地被带上警车,经过的人无不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她,直到走出十米外仍不忘回头观望。
莫晗无暇在意别人的眼光。
人只有真正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刻才能明白个中滋味,他人笑我太痴狂,我笑他人看不穿。
警官们对眼前这幅情景早就见惯不怪,依旧铁面无私,不为所动。
莫晗双手被锁上冰凉的手铐,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夹着她坐在封闭的警车里,插翅难逃。
她反抗累了,渐渐安静下来,咸涩的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下,沾湿了整张脸。
“你们罚我的款吧,罚多少都所谓,但求求你们不要拘留我,我的弟弟还在医院等我,他生了病,不能没有我……”
她紧紧抓住一个警官的胳膊,哭得更厉害:“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保证再也不闹事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要放在平常,遇上这么不配合的嫌疑犯,警察们早就来硬的了。可对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瘦瘦弱弱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又哭得这么凄惨,谁都下不去那个手。
一个警官用言语吓唬她:“有什么话到所里再说,你再撒泼就关十五天!”
这个威胁方法最有效,莫晗虽然仍止不住哭闹,音量却小了很多。
警车十分钟后停在派出所门口,莫晗下车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有什么东西从她口袋里窜了出来,掉在地上。
她定睛一看,是周远安为她求的护身符,正好悬在下水道的缝隙间,垂垂欲坠。
她连忙弯下腰去捡,护身符却先她一步,彻底掉了下去,转瞬消失不见。
莫晗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从眼神到神情都沉入一片死灰。
今天晚上打击接连不断地来至,她已经麻木不仁,站在原地望着浑浊的空气,半晌没有反应。
直到身后的警察用力推了她一把,呵斥道:“发什么呆,快走!”
这是周远安这个月第六次请假被组长驳回。
做他们这行的变动性太大,闲起来时天天放假,忙起来连双休日都被剥削。
周远安刚入组就接手了一个大项目,天天加班加点画设计稿,晚上还得陪客户喝酒,每天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客户就是上帝”这句话并不全对,应该说客户是上帝专门派来折磨他们这群设计师的。
周远安的作品仍带着浓浓的学院派风格,很难与客户们商业化的想法的一拍即合。有的客户更是难缠,想法全随心情而定,一天换一个,反复无常。
所有付出都是有回报的,在科技园里,但凡是有两把刷子的建筑师,年薪均在三十万以上。如此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环境下,不管是新人还是老油条都不敢抱一丝侥幸和松懈的心态。
周远安所在的小组都是资历尚浅的年轻人,有的刚毕业就因为长期熬夜掉了大把头发,看着甚是忧心。
小组里分工明确,周远安初来乍到就被委以重任。因为外形最占优势,由他负责每周提案时演讲的部分,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这个月事务繁忙,从周远安入组至今,没见过哪个人请假。莫晗出事后,他硬着头皮请了几次假,没少遭组长批评。
毕竟这是关于个人责任和团队荣誉的事,但凡缺少了一个零件,整体就无法运行。周远安不想拖其他人的后腿,不得不放下一切杂念,全心投入工作。
频繁请假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周父的耳朵里,自然免不了在电话里狠狠教育周远安一番。
周父讲完一通后,又轮到景氏接过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啊,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你知不知道这个实践的机会有多难得,整个建筑系只有你一个人符合资格。那么多优秀的学生给林教授送礼,他都不为所动,执意要推荐你,可见对你有多么器重,你可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啊。”
周远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妈。”
景氏继续说:“那就不要老是请假了,次数多了影响不好,而且会让大家怀疑你的能力的。”
“嗯。”
“我跟你爸都一把年纪了,以后听话些,别再让我们为你操心了。”
“好……”
结束了这通令他困乏劳倦的对话后,周远安例行拨了一次莫晗的号码,毫无意外又是不带情感的关机提示音。
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手机收起来,回到办公室继续面对处理不完的事务。
这个城市的夏天异常干燥,周远安半夜醒来喝水时,意外发现宿舍的门是敞开的。
他走到门口,狂乱的风迎面扑来,宽松的衬衣也随之鼓荡起来。随即他看见组长站在走廊外,面对着远处一片月光潋滟的江面,不知在想什么。
黑暗中一点猩红若隐若现,周远安视线从组长嘴边快速掠过,认出那是莫晗常抽的牌子。
他走到组长身后叫了一声,“还不睡么?”
组长回头看他一眼,不惊不怪地说:“压力大,失眠。”
一根烟快抽完,他用力捻进烟灰缸里,嘴边骂道:“做这一行真的太累了,妈的,至少折寿十年。”
周远安没附和,组长很快又点燃第二根,问他:“来一个根不?”
周远安摇摇头,婉拒道:“我不抽烟。”
“嗨。”组长不以为然,“组里那几个刚进来时都说不抽,现在一个个每天至少两包。”
“……”
组长拍拍他的肩,“我看你最近总是忧郁寡欢,跟林妹妹似的。这东西缓解压力很管用的,要不要试一试?”
周远安抿起唇,低头凝思着什么,几秒后伸手接过点燃的烟。
第一次比较难把握气息,他倒完全没被呛到,很有规律地慢慢吸入再呼出,味道不算好也不算差。
周远安迎风而立,白衬衫被吹起无数道褶皱。
男人配烟总离不开沧桑颓唐,看似无法与周远安联系在一起,可真正夹在纤细的指缝间时,又觉得浑然天成,不尤不饰。
那支烟从他嘴里吐出,仿佛无色无味,素淡寥寥。
是禅林深处袅袅升腾的一缕青烟,也是隔江千万里外踽踽独行的第一抹晨雾。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可哪有那么容易。
迷蒙的夜色里,那根烟逐渐燃烧殆尽,只能使漫漫长夜更加孤单。
半根烟完了,组长侧头问:“感觉怎么样?”
周远安淡淡道:“还行。”
组长笑笑。
过了一会儿,组长说:“我发现你最近画的稿子总是出小差错,看起来不像那么粗心的人啊……是不是因为我不给你请假?”
周远安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
组长问:“什么事那么着急?”
周远安没接话。
“想女朋友了?”组长不愧是过来人,一猜即中。
周远安闭着嘴,算是默认。
组长察言观色一阵子,觉得自己没猜错。
他宽慰道:“也就异地两个月嘛,忍忍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住打个电话视个频呗。”
周远安淡淡一提,“她最近比较困难,我想回去陪陪。电话也一直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在生闷气。”
许多时候,遥远的问候无法取代拥抱,只有零距离的接触才能消除隔阂。
组长对此却是一副老生常谈的语气:“不用太担心,女人其实比你们想象中坚强得多。”
他打开话匣子,开始说起自己的回忆录:“我大学时谈的女朋友是初恋,当时我为了她放弃了很多,学生会、保研、4a公司实习机会……真的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她经常拿她和前男友分手的经历吓唬我,说他太重视学业,对她忽冷忽热,导致了分手。所以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把她放第一位,生怕她一个脆弱敏感就跟我提分手。我爱得这么死心塌地的,可结果呢?”
组长慢悠悠地吐了口烟雾,继续说:“我们毕业工作两年后,他前男友留学回国,已经是个开轿车的高薪人士,他们俩很顺其自然地复合了。
“你知道她跟我分手的理由是什么?”组长到现在提起仍觉得好笑,“说我太迁就她了,呼之来挥之去像个小狗,她更喜欢有抱负有主见的男人。”
组长无奈地摊开手,“我还能怎么样?再说下去只能更伤自尊,干脆放她走呗。”
周远安静静听着,没有任何表态。
组长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兄弟啊,在你混出真本事之前,甜言蜜语对女人来说只能解一时之虚,多赚点钱给她花才是长远之计。”
他将这支烟抽完,伸了个懒腰,转身走进屋里,“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人各有志,你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就看你自己抉择了。”
周远安驻足原地,千思万绪攒在心头,堵塞在喉道里。
虽然水果刀被众人及时拦下,没能刺伤林朵儿,但莫晗还是重重地揍了她两拳,毫无悬念地被丢进拘留所里,关押八天。
这一次没人能动用关系救她,她只能凭自己的意志一分一秒地熬过去。
拘留所里的饭菜无论春夏秋冬都没有变动过,掩盖不住像过期食品一样的酸腐味。
莫晗从起初的闻了都想吐,到最后的吃得津津有味,也不过八天的时间,说长也短。
林朵儿认识管教的人,故意给莫晗使绊子,她每次申请打电话都被毫无理由地拒绝。
这八天,莫晗彻底与外面的世界断了联系,对莫小杨的病情也一无所知。每天早上她在噩梦中醒来,度过惶恐焦躁的二十四小时后,面临的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莫晗无计可施,只能跟同拘室的人打好关系,拜托她帮忙给莫浩带一句话,让他来桐关照顾莫小杨。
八天期满,莫晗被释放的那一天,鞋子也顾不上换就直奔医院。
她身上又脏又臭,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连蚊蝇也要退避三舍,一路上没少遭路人的白眼。
到达莫小杨的病房时,连莫浩都没认出自己的女儿。
莫晗直直地盯着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的人,心痛与震惊交加,不敢相信那就是她的莫小杨,她最爱的弟弟。
莫小杨于前天晚上再次陷入重度昏迷状态,高烧不退,全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病毒在他体内的扩散速度太快,如今做手术已经为时过晚,他的身体每况愈下,cd4只剩下个位数,随时都有可能一去不返。
八天的时间对莫晗来说是一条跨越了生与死的长河,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珍贵,她却整整浪费了八天,痛心疾首。
上次见到莫小杨时,他还能笑着跟她说话,这次却已经意识不清、面目全非。
莫晗走到床边缓缓坐下,眼睛紧紧盯着莫小杨深陷下去的面孔,再也不愿移开视线。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窗外,灰色的天空被阴霾笼罩住,偶有乌鸦低低地飞过,一场暴风雨将至。
莫小杨似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她回来的,晚上吃饭时莫晗突然听到心电仪的报警声,她慌得饭盒也哐啷一声砸在脚上,连忙将医生和护士们叫来。
医护人员们尽了全力,可惜回天乏术,莫小杨经过连续三次电击,依然抢救无效。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天是迟早的事,就算这次侥幸能救活,也不过是无谓地延长病患的痛苦罢了。
可对家属来说,哪怕能让亲人再多呼吸一秒这世上的空气,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听到医生宣布死亡的那一刻,莫晗的世界也被宣告末日。
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她冲到病床前,将莫小杨紧紧抱进怀里。
他的身体软得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叫他不应,喊他不回。
以前来不及做到的每天拥抱,以后再也碰不到了,到了这一刻才悔悟,深深地弥补。
想起人死后灵魂出窍的一说,莫晗匆忙抬头看着天花板,在每个角落里找寻莫小杨停留过的踪迹。
她心里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叫得嗓子都哑了,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空荡荡的病房里,冰雹、岩浆、海啸一起袭来,天震地骇,将她淹没在无尽的绝望中,无法呼吸的窒息。
莫晗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背后有很多双手在拉她,试图将她和莫小杨分开。
他们说要将莫小杨送去停尸间,冷藏起来。
不,她不答应。
怎么能把莫小杨送去那种冷冰冰、孤零零的地方?她绝对不允许。
周围涌聚了太多嘈杂的声音,有人叫她节哀顺变,有人劝说让莫小杨安心地走。
可莫晗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想再多抱莫小杨一会儿,将他每一寸皮肤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有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医生上来,抓住莫晗两边手臂,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开,拖出病房。
她还不死心,半个身子已经在门外,指甲却死死地陷进门缝里,因用力过度不停地颤抖,指甲盖也血淋淋地翻开。
悲痛覆盖了一切情绪,她顾不上别的,只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莫小杨的名字,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
指尖一点点从门缝边缘脱离,千钧一发。
最后连小拇指仅有的几毫米牵连也彻底断开,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
窗外一个响雷劈开天地,不知何时下起滂沱大雨,大地也在悲泣。
她的莫小杨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莫小杨的后事交给莫浩去办,莫晗实在不忍心看着莫小杨的身体被蒙上一层白布,看着推着他的车越来越远,去到一个她去不了的地方。
莫晗坐在一楼大厅里发着呆,直到莫浩处理完所有事来找她。
他们没有理由再留宿在医院,莫浩感慨万千地叫了她一声,“走吧,回家了。”
莫晗摇了摇头,把钥匙递给他,“我不回去。”
那个房间里到处都是莫小杨的影子,她上个月才给他买了一箱纯牛奶,放在冰箱里一瓶都没动过,她始终坚信有一天莫小杨会健康地回家……
无法说服自己他已经离开了,索性逃避现实。
莫浩劝了好久仍说不动,只好先离开。
时至深夜,周围的人从寥寥可数到了无踪迹,大厅里除了冷落惨白的灯光和几个值班人员陪着她,空空如也。
雨可以连续下个三天三夜,可原来人的眼泪真的会流光。
身体里的水分大量流失,莫晗口干舌燥,身体仍在惯性般地时不时地抽泣,可干涸的眼睛里已经流不出任何内容。
天刚蒙蒙亮时她才从医院里出发,她只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滞留在原地,却不知道应该去往何处。
人生一夜之间失去了目标,迈出的脚步也虚浮茫然,她的心已经沉睡,唯有麻木的肉体仍驱使着自己向前,走到哪算哪。
这场连夜雨越下越大,不知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才能破发出这样的声势。
莫晗没有撑伞,任由箭林般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自己身上,鞋子和裤脚无不沾满泥泞。
足足走了几个小时,天终于亮了大半。
大街上人渐渐多起来,无不打着伞或穿着雨衣,脚步匆匆,穿梭在茫茫烟雨中。
莫晗猛地打了个喷嚏,脑海里不知怎么想起站在身边为她撑伞的人,还有那双握着伞柄修长如玉的手。
心事纷扰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那声音被瓢泼的大雨打散,细小微弱地传进莫晗耳朵里。
她侧过头,一辆跑车缓慢地靠着人行道往前开,车里的人按下窗户,探出头叫她:“莫晗,你怎么在这里?”
“要去哪?我送你啊。”
“莫晗,叫你呢!听不到吗?”
又是那个富二代,莫晗不理不睬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那人依旧不依不挠地跟着她的脚步,把车开得很慢,时不时大喊她两声。
正是上班高峰期,最繁华的地段却因为这蜗牛般的一人一车造成交通堵塞。刺耳的喇叭声在身后炸开,轻易地压过淅淅沥沥的雨声。
莫晗不知不觉来到长途汽车站,视线四处飘散,随即找到售票处的方向,抬腿朝人海深处走去。
有闸门拦着车子开不进去,富二代烦躁地砸了砸方向盘,干脆把车丢在路边,只身跟了上去。
莫晗买了一张票,去周远安所在的城市。
这个决定在上一秒突如其来,下一秒就仓促武断地实行了,她甚至还没想好见到面后该说些什么。
半个小时后排队上车,莫晗的鞋子在地毯上留下一滩滩水渍,目不斜视地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富二代随后也跟上车,嚷嚷着让一下,穿过人群挤到莫晗身边的座位。
莫晗懒得撵他走,她整整一个星期没洗澡,臭烘烘的味道连自己都无法忍受,就让他这种养尊处优的少爷好好体验一回吧。
车子载满人后,缓缓地发动起来。
上高速前有一段路颠簸晃荡,莫晗被震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
身旁的人热心过头,不停地问她:“莫晗你还好吗?这是要去哪啊?你到底怎么了?”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教训他!”
“今晚你有空吗?可以陪我参加一个宴会可以吗?我请你喝红酒。”
“作为回报送你一个包怎么样?……唉!你理理我啊?”
莫晗匪夷所思,这个人简直有毛病,她正忙着伤春悲秋,他竟然叫她陪他去喝红酒?
她揉了揉生疼的脑仁儿,皱眉道:“我求你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被莫晗这么一说,富二代才有些不好意思,终于闭上嘴不再制造噪音。
客车五个小时后到达终点站,莫晗从车上下来才觉得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像踩在高跷上,摇摆不定。
她太久没生过病,已经不记得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也不确定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在桐关三百公里之外的城市竟然也正遭受着暴雨的洗刷,雨帘阻挡了视线,地势低的地方积水泛滥成灾。
莫晗还是不肯撑伞,单打独斗地往前走,好不容易风干的衣服又在瞬间被雨浇透。
富二代脱下外套披在头顶,朝她跑过去,招手道:“进来遮一遮吧。”
莫晗不知拗什么气,一把推开他,“不要你。”
富二代被三番两次地拒绝也没怨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两人沿着路牌走了几十米,风雨里拦的士的人太多,他们抢了半个小时才坐上一辆车。
富二代还是不愿放弃,一路上逮着机会就邀请莫晗与他共进晚餐。
从来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莫晗的沉默成了常态。
她侧着脑袋靠在车窗上,昏昏沉沉,眼皮耷拉着,连眨眼都成了件费力的事。
仅仅三百多公里的路途,不知为何会变得如此艰辛遥远。
时间过得再快些吧,她的目标越来越明确,体力却一点点耗尽,快支撑不住了。
司机最终将他们送到科技园大门口,外来车辆不准入内,剩下的路只能靠步行。
喉咙里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又辣又痛,莫晗拒绝跟任何人交流,宁愿多走错几次也不愿意向保安问路。
科技园里的路设计得如迷宫般弯曲多变,错综复杂。历经波折,她终于站在周远安的公司前。
莫晗抬头看着眼前这栋拔地而起的大厦,那样直入云霄的高度令她更加眼花缭乱,一排排窗户即使在阴天下仍反射着强烈耀眼的光。
她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人赶忙伸手扶住她。
莫晗强忍头痛,强打起精神,迈步走上阶梯。
从旋转门里进去,公司的前台微笑着接待了她们,即使莫晗衣衫褴褛也没遭到区别对待,可见员工素质之高。
莫晗直接说明来意:“我找周远安。”
前台打电话帮她询问一番,抱歉地告诉她:“不好意思,这位同事中午出去见客户了,现在不在公司。”
莫晗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清楚,最迟六点吧。”
莫晗沉吟片刻,说:“那我在这里等他。”
她慢吞吞地走到一旁的沙发坐下,稍作整顿,前台招待周到地倒了杯温开水给她。
莫晗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闭过眼,准确地来说,她在过去的八天里都没睡过一次好觉,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她不停地掐自己大腿,迫使自己睁开眼睛,并且交代身旁的人:“我要是不小心睡着的话,记得叫醒我。”
富二代看着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不由担心:“你是不是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莫晗喝了一口水,虚弱地摇摇头。
时间悄然流逝,无影无踪,建筑外的雨势也渐渐恢复平静。
数不清几个小时过去,莫晗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住。
头痛像鼓点般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太阳穴,双眼抵抗不住强烈的困意,逐渐地闭合成一条缝。
富二代牢记她说的话,注意到她脑袋垂了下去,连忙伸手推推她,“莫晗,醒醒。”
莫晗像是没听到,毫无反应。
他又推推她,催促道:“快醒醒,马上六点了。”
莫晗的身子重心不稳,歪歪扭扭地倒向一边。
富二代凑到她耳边,提高了音量,“你男朋友快回来了,你真的不醒?别怪我没叫你啊。”
莫晗不仅没回话,连呼吸声都很微弱。
富二代心觉不好,连忙伸手探探她的额头,温度骇人。
这何止是睡着,这都快晕厥了。
他不敢再磨蹭,连忙搭起莫晗一条胳膊,扶着她起身离开这里。
周远安在酒店里把胃吐得一干二净,回到公司还是不舒服,又冲进洗手间里上吐下泻。
出来时正好碰上开完会的组长,周远安打了声招呼,组长慰问:“谈得怎么样了?”
周远安漱口洗手,淡淡道:“没什么大问题了。”
这个小师弟办事相当稳重,组长很放心,笑笑问:“被灌了多少酒?”
“……”
周远安嘴角下意识地抽了抽,不提也罢。
“没办法,跟他们老一辈的人谈生意就是得喝酒,喝得少还拿不下。”组长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咱们组就你酒量最好。”
周远安兴致不高,只点了点头。
他心里衡量一番,状似无意地提起:“这单谈下来,我能提成多少?”
组长边照镜子边摸胡腮,抽空瞄了他一眼,“百分之十你还嫌少?”
周远安微微垂下眼眸,面有难言。
组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最近很缺钱吗?”
周远安一眨不眨地看着波光流动的水池,许久后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组长侧靠在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几口,才说:“咱们团队里你是挑大梁的,回头我向总监反映一下,说你家里比较困难,看看能不能再给你涨点。
周远安缓慢点了下头,“好。”
打量着眼前这张白净帅气的小脸,想象他以后可能会变得跟他们一样掉头发、啤酒肚,组长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到底心有不忍,他考虑几秒,叹着气说:“做完这单我给你放三天假吧,咱们小组这个月的业绩已经很高了,可以稍微放松下。”
周远安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食过言?”
周远安还没来得及喜悦,又听组长话音一转:“哦对了,今天下午前台来过电话,说有个女士找你。”
周远安以为是哪个客户,没在意,问:“谁?”
“不知道,没报姓名。”
周远安顿了顿,心里说不清原因地浮起某个名字,又觉得不可能。
她连他的电话都不肯接,怎么会主动过来找他。
怀着一份期冀,周远安追问:“有没有说长什么样子?”
“这我哪里知道?”组长耸耸肩,又说:“不过我去买咖啡的时候瞄了一眼,个子挺高的,看起来不像客户。”
周远安一时抿唇不语,若有所思。
都是聪明人,组长突然灵光一闪,“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他尾音未落,周远安已经转身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门外。
组长看着他风一般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年轻真好啊,他怪不是滋味地帮周远安把水龙头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