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晗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个学生时代最灰暗的一天,她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挫败和无助,而是不相信、不甘心。
不相信自己会考得那么差。
不甘心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到头来却是这样令人扼腕的结果。
不仅是她,连小月也不敢相信。
莫晗最后一个月的进步大家都有目共睹,220分应该是势在必得的,怎么会这样……
莫晗下床下到一半,听到这个数字后就怔怔地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月连忙说:“你别着急,我再帮你查查,也许是查错了。”
然而查了十几遍,直到小月的手机欠费停机,莫晗的成绩还是没有过变,也不会再变。
180分对艺考生们意味着什么?
相当于一条合格线,往上是专科、本科、重本,达到合格线的人才能参加校考。
每年都不缺这样励志的例子:联考只考了个专科成绩的学生,校考中居然考上了央美国美,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179分又意味着什么?
莫晗没有参加校考的资格。
她没有翻盘的机会。
所谓的万里长征,她就这样,头破血流地跌倒在了第一战。
用小胡子的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
所有人哭过闹过之后,下午还得继续上课。
画室里,有几个女孩子眼睛红通通的,还有几个直接请了下午的假。
整个画室的气氛都陷入低沉。
直到这个时候,莫晗还是没有感受到无助。
准确来说,她是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成绩。
她就这样被定上了“没有大学上”的标签?
因为一场她自认为发挥得挺不错的考试?
她没处可辩驳,也没人可以给她喊冤。
艺术是没有准确答案的,既然选择了它,就只能遵守它的规则。
消失了一个星期的承诺班终于又回来上课了,莫晗课间不期然遇到了许久不见的李越海。
这小子似乎考得很不错,逢谁都笑得得意洋洋的,问莫晗:“考得怎么样啊?”
莫晗神情寡淡,一带而过:“不怎么样。”
又问:“你呢?”
李越海沾沾自喜地回答:“238分。”
他不会看眼色,还凑到莫晗耳边窃窃私语:“我画得可丑了,在纸上做了记号,才给我打这么高分的。”
这家伙心真够大的。
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告诉她了。
课间结束,莫晗回到画室坐下,默默地削起铅笔。
小月一直尝试安慰她,“只差一分就过合格线,你的实力我们都知道的,只是这次不走运罢了,别太伤心。”
没过一会儿,她又拿手机给莫晗看。
那是一条揭示联考黑幕的微博,配图是一张匿名考卷,水平无异于儿童的简笔画,旁边却打着大大的“87”分。
小月愤愤道:“就这都能拿87分,我色彩才65分!不是黑幕是什么?!”
莫晗并不像她那么慷慨激愤,将削好的铅笔放到一边,轻声说:“小月,我没事,你还是让我静一静吧。”
她不能埋怨黑幕。
黑幕年年有,别的人也都一起经历了。
同样是考,为什么她连合格线都过不了,周远安却能轻轻松松考270分?
……整整比她高了一百分。
真正让莫晗感受到无助的是成绩出来后的第二天中午。
素描课结束后,她跟几个同样没过合格线的男生被小胡子叫到办公室谈话。
那几个男生的家长也来了,无不焦心如焚,急着找小胡子商讨对策。
唯独莫晗只身一人。
她就是自己的家长。
小胡子毕竟是沙场老将,这个时候仍旧心平气和,“方法还是有的,第一:复读,第二:花钱。”
“我在好几个美院都有朋友做系主任,而且是排名挺靠前的学校,可以找他们帮帮忙。虽然不参考联考成绩的专业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就看你们怎么决定了。”
几个家长一致问:“都有些什么专业啊?”
“书法系、广告系、国画鉴赏……”
小胡子列举了好几个,可听起来都不怎么靠谱。
又有家长问:“那得花多少钱啊?”
小胡子估算:“看是哪个学校了,好的要二十几万,稍差一点的八/九万。”
这不是一笔小钱,几个家长一时都有些犹豫。
小胡子又把画室的校长跟主任叫了过来,几个人一起做思想工作。
终于有个家长听得慢慢动摇,继续追问下一步。
讲到如何签订协议时,小胡子突然发现:“莫晗呢?讲到最重要的一步了,她怎么不见了?”
一个男生说:“她刚刚说去上厕所了,一会儿回来。”
小胡子点点头,说:“好,那先不管她了,我们接着说。”
莫晗失踪了整整三天,不来画室上课,电话也打不通,人间蒸发一般。
与她亲近的人中,周远安只认识莫小杨,一时竟不知道上哪去找她才好。
身边的坐位一直空着,本子上还留着她以前胡乱画的一些东西。
列举着第一志愿是什么……第二志愿是什么……
这种感觉真糟糕。
李越海人脉广,很快用各种渠道打听到莫晗这几天在一家酒吧里做兼职。
可他也听说了她没考过合格线的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那天在她面前炫耀的行为太愚蠢。他比她高五十分,而且不是正大光明的成绩,以什么立场安慰她?
知道莫晗在哪,李越海却不敢冒然过去找她,听说周远安也在找她后,便把地址告诉他了,并且交代他务必把人带回来。
傍晚时落了一场雨,桐关的冬季不会轻易下雨,一下雨肯定是又要降温。
周远安转了两趟车才找到李越海说的地方,莫晗为了不遇到熟人竟然跑到这么远的区来了。
他从车上下来,寒气侵体。他撑起黑伞,紧了紧身上衣服,走进眼前这条红灯绿酒的酒吧街。
天寒地冻,却丝毫没有影响男女们作乐的心情,他们在舞池里唱唱跳跳,忘情地扭动身姿、甩着头发。
这里跟莫晗常去唱歌的那家轻酒吧大不相同,来往的人更加良莠不齐,娱乐方式也更成熟疯狂。
周远安费劲地在嘈杂的人群里挤来挤去,目光越过一排排头顶,四周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最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死角里找到莫晗。
来的路上周远安看到好几个穿着露脐装和超短裙、打扮得像足球宝贝的女服务员,应该是专门推销酒水的。
莫晗此时也跟她们穿着同样的服装,因为个子高,那条短裙穿在她身上更显暴露。
她从驻唱歌手摇身一变,变成卖酒女了。
前者有鲜花和掌声,但赚的少;后者得看人脸色,可赚的多。
莫晗初来乍到,卖的数量比不过别人,也不敢进包间,只能在迪厅周围拉一拉散客。
她那一桌坐了几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满脸酒气,全部色眯眯地盯着莫晗看,其中有一个甚至公然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几个男人喝完酒了还不罢休,又拉着莫晗的手,非逼着她表演一段舞蹈,否则不放她走。
莫晗怎么可能顺了他们的心意,她想走又脱不了身,跟几个人拉拉扯扯起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挂不住。
周远安一直在远处静观。
看着她涨红了脸想骂人的样子,还有她捏紧了拳头却忍气吞声的样子。
每一个都是他没见过的莫晗。
她到底有多少张面孔?哪个又才是真正的她?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从周远安身边走过,不小心撞到他,跟他说了声对不起。
周远安侧过头看,男人怀里也抱着个跟莫晗年纪相近的女孩,化着浓妆,脸上挤着谄媚的笑。
这到底是个什么龙潭虎穴?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周远安抬腿朝莫晗走去,没几步就走到桌边,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拉着她往反方向走,“跟我来。”
莫晗另一只手还被人拽着不放,整个身子顿时拉成了大字型,她愕然地看着周远安,“你怎么找到这的?”
周远安不回答,“出去再说。”
桌边几个男人顿时不满了,站起来问:“你是谁啊?”
“我是她哥哥。”周远安不紧不慢地回答。
又补充道:“她还是未成年,如果你们不想被告的话,最好自重一点。”
“……”几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想惹这不必要的麻烦,最后兴致恹恹地松开了莫晗的手。
周远安拉着莫晗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莫晗起初顺从是因为还没反应过来,到了酒吧门口,她一下子甩开周远安的手,脸色骤然冷下来:“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叫我来的。”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你有什么笑话可看?”
“……”
莫晗不想跟他废话,转身回酒吧里,冷冷丢下一句:“你别管我的事。”
周远安仗着手长,轻而易举地把她拉回来,“你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为什么我不能来?”莫晗不耐烦了,皱起眉头说:“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哥了?”
周远安看着她,不浮不躁地说:“你不是要跟我玩过家家么?”
莫晗嗤之以鼻,“周远安,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周远安认真地点点头,“好,那我也不跟你开玩笑。”
莫晗抱起双臂看他,“嗯?”
周远玩提问:“明天莫小杨放学,你还接不接了?”
“……”莫晗顿了一秒,声音低下来:“你帮我接。”
周远安又问:“那你晚上住哪?”
莫晗闷闷道:“回去住。”
周远安说:“我有鼻炎,不希望家里有烟酒的味道。”
莫晗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就是:“那个房子你还想不想住了?”
莫晗明白了,咬咬牙,“……你威胁我。”
“我没有。”
“你这样还说没有?!”
“我没有。”
“你就有!”
“我没有。”
莫晗被激怒,死死地瞪着他,周远安也不动声色地回视。
……
之前没看清,原来在那平静无波的眼睛后面,还藏着一种与之抗衡的力量。
他在挑衅她?
那个温顺的周远安?
莫晗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
“……”她深吸一口气,服气地点点头,退让一步:“好,周大爷,你说要我怎么样?”
周远安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嘹乱不堪的地方,不想再踏入这里一步,他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又低头看了眼衣着寸缕的莫晗,他速速把风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膀上。
两人走酒吧后门的小路,这里人少,安静很多。
烟雨缥缈中,一切繁华都在褪色。
周远安撑着他那把标志性的黑色长柄伞,遮风避雨,一路上没说话。
莫晗穿得太少了,尤其是双腿,只有一条薄薄的丝袜,即使披着周远安的风衣也不管用。
走了一段路,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周远安,我好冷……”
周远安说:“谁叫你穿成这样。”
“……”
莫晗开始慢慢能听得懂一点他的话中有话,这是在损她自讨苦吃?
莫晗吸吸鼻涕,又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周远安:“回画室,上课。”
她停下脚步,不走了。
周远安转过头,看着她。
“我的高考已经结束了,还回去干嘛?”
……
说话时,周远安发现她的肩膀在抖。
是因为太冷了么?
周远安不接话,只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她。
莫晗转过身,背对着他,她的肩膀仍旧在抖。
“我不想回去,我谁都不想见。”
寒风夹着冰雨,肆虐着这个寂寥的夜,将人坚韧的心也慢慢刮开一条裂痕。
过了很久……
她一点点蹲下身,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场雨下得真好,她急需一场无所顾忌地宣泄,尽情地嘶吼。
雨最好再大点,将她的哭声彻底掩盖。
周远安不说话,也不上来安慰她,默默地看着她哭。
天气越来越冷,他握着伞柄的五指已经僵硬得生疼,更别说是穿得更少的莫晗了。
想到这里,周远安不得不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递给她一张纸巾。
莫晗不肯要,一巴掌把纸拍开,哭得更大声了。
“我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小杨又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了!”
她对着天喊,对着地喊,放开了喉咙,也哭花了妆,被泪水洗涤出最真实的一面。
周远安犹豫两秒,抬起一只手,伸到她背后,轻轻拍了两下。
莫晗索性将他抱得紧紧的,像是小孩找到了毛绒玩具,眼泪鼻涕都一股脑地往上面抹。
“啊——”她张着嘴嚎啕大哭,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去他娘的联考!凭什么给老子打不及格!啊!凭什么!”
周远安的耳朵好痛。
他柔声说:“还有机会的,还有机会的。”
“啊——!我不甘心啊!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怎么那么累啊——!”
周远安身上的羊毛衫还有余温,暖烘烘的,莫晗抱着就不愿意撒手了,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她不停地吼,不停地叫。
哭出来好,雨过就是天晴,哭完才有希望。
风仍刮得大,但周远安的伞撑得很稳,没有再让她淋到一滴雨。
或许从那一天起,周远安对莫晗来说就注定不一样了。
至少,她还没在谁面前这样杀猪般的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