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发自肺腑地说道:“这座江湖的病态便是如此,从来容不下半颗沙子。”
雪中花的目光洒落在树影绰绰的江面之上,好似一株失了光彩的枯莲在风中摇曳,纵然身后白衣弟子如云,但由于彼此的气质有极大的出入,尤为显得茕茕孑立。
李峰如一位老槐树下的说书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除了雪中花之外,其余旁观者皆听得一头雾水,这一切到底与那位远赴西域的拂雪山庄前庄主有何干系?
李峰的传音漫过江面:“那位拂雪山庄的前庄主远赴西域后,在一家西域佛寺中剃度出了家,听闻还成就了佛陀境界,与许多年前那位如来下席的木如寺佛陀一样,撑起了西域佛教的半壁江山。”
雪中花抬起了皓首,目光之中的深寒‘冰封三尺’,她似在喃喃自语,可声音却掠过一整片江面:“世俗的眼光不仅能诛心,还能杀人。”
雪中花的眼眶渐而泛红,她决定亲手解去心中那道死结:“其实成就佛家佛陀境界,根本就不是那位拂雪山庄前庄主的念想,他之所以在背井离乡千里之外的西域遁入红尘,全因那位与他有过不齿情份的女弟子。
“当初在他被逐出拂雪山庄后,拂雪山庄的一众长老出尔反尔秋后算账,要找出那个勾结师尊犯下弥天大罪的女弟子以儆效尤,但他闻讯后星夜兼程从西域赶回,但来时已晚,漫山白雪覆血,她坐在血山之巅,长剑栽进冷冰冰的白雪之中,她屠尽了那些将他赶出中原江湖的拂雪山庄长老,他颓然坐地,与她一样对坐于那夜那一座血山之巅,她说,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可他什么都没有说,拖着踉踉跄跄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回西域,他说他会心甘情愿地替她赎还罪过。”
当雪中花身后的一众年轻白衣听闻了这个凄然悲剧的故事后,无不转头相窥面露惊讶,他们都是雪中花亲自带上大雪山的拂雪山庄弟子,又怎会知道拂雪山庄竟有过一段如此不堪入目的往事。
李峰接话道:“时至今日,当年拂雪山庄那场血案仍得不出一个结论,而那位屠尽拂雪山庄众长老的女弟子亦不知所踪。”
雪中花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穹,怔怔出神:“想来那个忠贞凛冽为了爱情飞蛾扑火,却得不到所爱之人一丝怜悯的女子,已经死了罢?”
李峰的眼中泛起一阵说不明道不清的涟漪,或是惋惜又或是同情,但他交叠的双手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青锋剑的剑柄。
双眸黯淡若死灰的雪中花又自言自语道:“其实在他离开时她曾问过他‘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他却回答说‘等他能改变这座世俗江湖之时他便会回来’。”
雪中花由始至终都在低头细语,像是将这些年的积郁一吐干净,但李峰却全部听在了耳中。
李峰移动目光,朝着苍穹的西边放眼眺望,那儿便是世人常说的西方极乐:“只可惜那位成就佛陀境界的拂雪山庄前庄主却因前尘旧事患上了心病,而修禅崇佛之人最怕的恰恰是心魔,就在那位西域佛陀离
天下人俯首帖耳的洪荒境还有一步之遥时,境界断崖直下,差些就跌出了天罡境界,虽然后来保住了天罡一境,但由于心魔作祟错过了百年难遇的升境机缘,或许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踏足洪荒的机会了。”
李峰继续说道:“他正是那位高居武评榜第二,被世人称为茹毛饮血的西域佛陀锡瓦僧人。”
雪中花的脸色变得苍白难看,缓缓地合起了眼。
李峰从西方苍穹收回目光,微微颌首,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做不了天下第一,又如何能改变这座世俗的江湖?”
“对吗?”李峰又问道。
不明深浅的旁观者自然是头大如斗,可雪中花与李峰对此皆深谙不言,各有所思。
雪中花放声大笑,朗朗笑声响彻了这条宽余三十丈的江河,完全盖过哗哗奔流的水声:“你猜对了。”
李峰反驳道:“你真的以为天下第一便能撼动这座百样人百样米的江湖?”
李峰伸出那只叠在手背上的手,远远指向白衣女人身后那座轮廓模糊的雄城:“如果真的能,那位老剑魔为何还要深居西蜀城不出?一剑卸去三万甲?”
雪中花轻叹了一声:“我没有别的选择,他向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人,若做不了天下第一,改变不了这座世俗江湖,那他就绝不会再踏进中原这片土地半步。”
李峰终于提起了那柄栽进地面数尺的青锋剑,雪中花迈出了一步,脚跟踩在岸边的土地上,脚尖却悬浮在江流之上。
两股无形无色的彭拜气机在江面的中央相逢,溅射出一阵铺天盖地的狂风,重归寂静的江面如暴雨将至,掀起一道张牙舞爪的滔天浊浪。
天下第九对髻霞第一剑。
大能之间的对阵多以斗气斗罡为主,甚少有放下身段肉搏之举,而当下又有一条大江拦截,纵然隔江相望的两人皆为剑道大能,近身剑法可谓天下无双,但渡江过招实乃下下之策,俗语有言敌不动我不动,敌若攻我便守,敌若手握便攻,李峰与雪中花都是脚踏天罡的不世大能,而剑法套路又极有讲究,在平地比剑与在空中銮战截然不同,谁先按耐不住渡江出击,无疑是给对方施以致命一击的机会。
青锋出鞘。
白云目光如痴,这是他第二回看见这柄被江湖奉若神话的绝世宝剑出鞘,遥想上一回还是在他初学剑那一会,李峰掠出望月亭,于崖畔之上斩出让他震撼不已的落尘八剑,这些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可惜的是,他仍未将这套曾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出剑如龙,甚至连其中有成色的皮毛也不曾抓得上一簇。
江岸的两边,分别出现了两道拦截江水的白涟,青锋、白璃如潜江蛟蟒,在水底之下兴波作浪。
江面之上,那道气势煊赫的滔天巨浪似被天雷撕裂分作了两半,当头拍落两岸。
李峰与白衣湿了一个透彻,但两人却如泥塑的木雕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仔细一看,两人的发丝无风自动,分明是在以气机角力,江面
之上乃至两岸的景象看似风平浪静,可在江底之下两柄神兵拖拽过的轨迹几乎让整一条江河支离破碎。
暗涌使然,江面生出一道接壤天地的水龙卷,气吞山河浩浩荡荡,如龙涉水一般直插云霄,仿佛云穹之上正盘伏着一头降世蛟龙,风卷残云地饕鬄解渴。
五十里外的西蜀城亦能隐隐约约地看见这一奇景,城中的百姓争相出城,想要离那一道水龙卷更近一些,好看得更清楚一些。
自从二十多年前那两位超脱洪荒的剑道神仙,在西蜀城外斩下一条宽余百丈的剑痕以来,多少年了?西蜀城亦不曾这般热闹过,就连平时不见人影的城墙走马道上也挤满了围观的百姓,纷纷指指点点,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心潮澎湃,将多年前朝廷兵锋直指西蜀城的情形联想起来,说是蜀地有真龙降世,才出现了这一龙涉水之象,在不久的将来蜀地将再次风雨动荡,当然,对于这些老人家的说辞,许多城中青壮都不以为然,他们觉得这些老人家上了年纪,脑子不灵光了,想东西也总爱陷入鬼怪迷信之中,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真龙之气,想来都是些毫无依据信口开河的谣言罢了,一道水龙卷便说成是真龙降世,那这天下又哪来太平盛世?正所谓无情最是帝皇家,朝廷中设有观辨天象的钦天监,倘若发现了蜀中有真龙之气,宁可杀错一万不可杀漏一人的飞鱼卫与禁卫军,岂不是要让整片西蜀大地血流成河?
倒是一些浮沉江湖的涛浪瞧出了门道,当初西蜀老剑魔白剑堂与窦仙儿窦长安在西蜀城外激战不休,引得城内城外异象横生昏天黑地,想必那道数十里外接壤天地的水龙卷,多半也是因‘神仙’大能斗法而形成的奇观,一些想要去一睹虚实的江湖鱼虾,在出城以后愣是不敢再往那道水龙卷的方向走近半步,只因那道虚影模糊的水龙卷愈发粗壮,颇有吞囊天地之势,而这些混迹于江湖底层的涛涌大多都是浑过油的人精,对于抱着自知之明行走江湖才有出人头地的说法深信不疑,要是一时头脑发热前去观战,刀剑无眼拳脚尚不认亲,万一真被殃及池鱼,那可断不是鼻青脸肿这么简单,因此丢了小命那才叫冤枉。
在城头走马道的观战人潮中,有一位头戴斗笠腰悬佩剑的高大老人,他扶了扶头顶的斗笠,露出一个不为人知的笑容,望着远处那道粗壮的水龙卷,大概是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西蜀城外的那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