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朝廷为议谥之事吵得不可开交,争吵的双方并不是那些奉旨议谥的礼官,决定权本身也不在他们。以魏无忌为首的诸侯贵族派认为,韩平任职御史大夫以来,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不说海宇清平,至少也是治下无虞,鲜有大案,他们当然不敢直说韩隆案是皇帝故意栽赃的,只是说韩国公对族人看管不严,的确有过,但算不上什么大过,给亡者议谥这种事,还是从宽的好。
武官派与流品派则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有人说韩平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韩隆就是受他指示;有人说韩平生活不检点,而且贪赃枉法,还不知从哪找到了许多当事人来朝堂哭诉;还有人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说韩平不是上一任韩国公亲生儿子,而是其妻偷清所生,连给谥号的资格都没有。
北冥真肃每每见到两拨人吵来吵去,只是含笑不语。
白墨知道皇帝在等什么。
感情上,白墨对往死人身上泼脏水的事是有些抵触的,甚至觉得根本没有必要。所以他消极应付了几天,还多次上疏皇帝,说韩隆既卒,韩氏在朝堂的势力土崩瓦解,议谥这事上,还是退让一步,给韩平一个美谥,也好安抚一下仍统治韩国的韩氏宗族。
可惜这几封奏折全部石沉大海,北冥真肃连个口信都没给他回。
显然,如果他不按皇帝的要求去做,这场争论将无休无止。
这些天白墨也没有无所事事,至少他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那就是推荐中尉的人选,他推荐了有两面之缘的王大石,此子虽然看上去没啥文化,但至少“不畏强权、铁面无私”,是一位优秀的基层“警员”,选他是有点赶鸭子上架之嫌,白墨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他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路子并不算宽广,只能想出这个人了。
北冥真肃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下来。
对皇帝而言,只要这个人不姓韩赵魏,没有袭爵,也不是萧衍的人,就是好人选,就算是头猪,身世清白、立场没问题就行。
王大石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懵了。
颇有一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感。
他当然知道皇帝根本没听过他,他能有此造化,一定是有贵人相助,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这位贵人正是廷尉白墨白子殊。王大石曾带着自己的一帮兄弟亲自登门道谢,可惜白墨闭门不见,还说“咱们其实是有私仇的,你绑了我两回,我都记着呢。这次推荐你,是公事,私底下咱们还是仇人”云云。
今天上朝,皇帝突然宣布,将原平淮令荀无翳擢升为治粟内史、原守宫令魏击擢升为典客。加上白墨,九卿之中,已有四位是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如先王时魏无忌、韩平、萧衍、赵光重四人以弱冠之年鼎立朝堂之盛况。无论朝堂如何风起云涌,这四人后来二十多年一直稳如泰山,直至最近才传出韩平身死的消息,或许新上位的这四个年轻人,未来也会循着他们的旧迹,成为一代名臣。
民间遂将徐渐、白墨、荀无翳、魏击四人合称为“凤京四君子”,也称“后四君子”。魏无忌等人则称“中四君子”,数百年前并不皆为晋人的四个名士,则称为“前四君子”。
白墨走进廷尉署时,便闻道一股潮味。
地板上满是泥渍。
幸好赫彩有先见之明,在马车上备了木屐,才让白墨没有像那些受不了脚上的潮冷,而将管靴脱在一旁的僚属们那样失态。
白墨顾不得和他们打招呼,直接进入了廷尉狱中,到了地下二层,刘挺正在里面候着他。
孔庚并不像白墨料想的那般面色灰败,相反,现在他精神的很,还抓着牢房的木桩,张开大口,迎上送入口中的肉片。
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正手执碗筷,肉片到孔庚嘴唇附近时,还说了句:“啊~”
白墨笑道:“刘挺,谁让你放她进来的?小心白某扣你月钱。”
“嘿嘿,扣就扣吧。”刘挺搔了搔头发,略带幽怨的道:“反正也没几个钱……”
“我说,你不会看上人家姑娘了吧?抓人的,和被抓者的女儿,啧啧,能写成话本了。”
刘挺讪笑道:“白老弟可别笑话老哥,老哥家里孩子都有了。说实话吧,这姑娘有股子驴气,还有点缺心眼,老哥也实在没办法,刚进城门的时候,她差点扯着我胳膊大喊说我非礼了她,还要去我家跟我媳妇打声招呼……就我家里那母老虎,跟个醋桶似的,要是真被这小丫头闹到我家去,你今儿见到的就是你老哥我的尸体了。”
“有那么夸张吗?”白墨有点不相信,封建社会不是男权时代么?
刘挺啧啧道:“你要是不信,改日老哥可以领你见识一番,不过你最好提前备俩棉球,必要的时候用它堵上耳朵,小心别让她吼得双耳失聪了。”
“有时间一定去见识见识。”
白墨打了个哈哈,便继续向内走去。
看到白墨进来,孔庚打了个招呼:“白廷尉,别来无恙?”
“好得很。”白墨走到牢房门口,吩咐狱卒搬来一张椅子,大大咧咧的坐了上去,“孔庚,你可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
孔庚道:“当然想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只不过欲念一起,就总有声音说:‘这回应该还湿不了。’结果,以前的‘这回’没湿,现在的‘这回’湿了,只是没想到不仅湿了,还钻进了毒虫,一口就要老夫的命。”
“要你命的不会是我,你毕竟是食俸一千八百石的大员,你的事我会禀明陛下,由他来定夺如何处置你。你现在说这话,岂不是把陛下比作毒虫?”
孔庚色厉内荏的道:“白墨,没有御史大夫与陛下联署的拘捕令,你凭什么派人拿我?”
白墨淡淡道:“陛下口谕,新任御史大夫上任前,有臣下犯罪,悉由白某定夺。”
这时,抱着食盒的孔舞雩忽然开了口:“律令上是不是有说,大夫犯罪,应由御使问?”
白墨点了点头,道:“但是我有陛下的口谕。”
“律令上有没有说,皇帝违律不罚?”
白墨摇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孔舞雩振振有词的道:“所以,犯了律令的,不止我父亲,还有你,还有陛下。皇木上立法律刑名,教人知行止。如今天子都不遵守,随时可以变废、逾越法令,人还能如何知行止呢?”
白墨顿时哑然。
后世的法理中,民权方面,讲究的是法无禁止皆允许,而在公权方面,讲究的则是法无允许皆禁止。这两条准则,是现在所没有、所欠缺的。
无论《晋皇明律》还是其他分类的律典中,对皇权皆无具体规定,现在只能把“皇权至高无上”理解为这个时代的习惯法。
一条从来没有人质疑过的习惯法,今天,被一个小丫头质疑了。
“白廷尉,你不要生气,如果我父亲真的做了那些事情,我不会对你有丝毫怨言。只是,这个问题,我不太懂,你可以教教我么?我只是想知道,想明白。”
孔舞雩眨了眨那双清澈的出奇的眼睛。
白墨只能用他前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理论,信口胡诌起来:“法律刑名,有成文、不成文之分,成文的,自然就是包括《晋皇明律》在内的几部律典,不成文的,则是些约定俗成的习惯,比如你刚才问的,皇帝变废、逾越法令的事。在我中原习惯中,皇帝‘金口玉言’,至高无上,自然凌驾在一切成文的律令之上。大臣因此行劝谏,也只会说皇帝办的不对、不好,不会说皇帝无权如此行事。”
孔舞雩想了想,又道:“所以,天下万民如何行止,还得看今天陛下心情如何咯?小女愚钝,觉得这样,有点不合理。”
白墨还没来得及回答,孔庚抢白道:“雩儿,住口!休得胡言!”
“我没有胡说,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孔庚急了:“这事你心里想想就好了……说出来,要杀头的!”
白墨摆手道:“无妨。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孔舞雩。”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好名字。”白墨对这个难得有好奇心,懂得提出质疑的小姑娘,不禁产生了一股惜材质心,微笑道:“你真想知道答案?”
孔舞雩重重的点了点头。
“要我说,当年皇木上立法律刑名,并不是为了‘教民知行止’,而是为了调整人和人的关系,团结力量,减少内耗;法律刑名,本身保护的也不是庶民,而是处于统治地位的人或集团或更大的团体,总之是掌握了统治权的人。现在,朝廷大兴仁义,真的是朝廷知道仁义了吗?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这句话,才是朝廷真正看重的。”
孔庚瞠目结舌:“白墨,想不到你也是个疯子,这种邪门歪道的话,也敢说?”
白墨笑了笑:“孔老先生,我说的对不对,你可以仔细想想。”
孔庚气笑了:“这根本不是对不对的问题。你瞎想可以,别把我闺女带进去。”
孔舞雩则在一旁喃喃道:“有点黑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