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言祖冷静地把脂粉盒放回桌上,沉默起身。
奚芥骨瞎了这么多年,早已练就靠一双耳朵听遍万事的本领。沐言祖原本没动静时,她还没觉出什么,直到脂粉盒轻轻放在桌面的声音传来,她瞬间明了。
顿时,这段时间来沐言祖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还有那件曾经失踪了一个时辰的雪蝉衣突然从她的脑海中蹦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那个大胆又不可思议的念头再次浮起,这回压都压不下去。
区区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想干点啥都不够,但是换个角度想想,又好像足够干很多事了……
奚芥骨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这次她就是想仗着眼瞎装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成,更别说彩青也在。
她抿了抿唇,旋即低低地咳了两声,对彩青解释道:“我最近,在教祖儿易容术,你有什么事?”
这理由牵强到堪称蹩脚,但彩青素来善解人意,既然奚芥骨特意搭起了台子,她自然得就着顺势而下。
“没甚大事,禁书阁有被闯入的痕迹罢了。”
这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沐言祖头皮一紧,后背发凉。
他不是没考虑过东窗事发的一天,但是有必要这么快?
奚芥骨摆摆手,示意她解决就好,彩青低头告退,全程没多看沐言祖一眼。
沐言祖:“……”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奚芥骨走到床边坐下,和沐言祖两两相对无语。
最终,奚芥骨率先打破沉默,神色复杂:“原来这么多年,为娘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沐言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团团事儿乱得跟毛线球似的,头疼:“不是……你听我解释!”
“这没什么的,你不用紧张,我都知道。”奚芥骨口吻温和,尽量维护沐言祖那一丝脆弱的自尊心,她仔细揣摩自己的措辞和语气,小心翼翼地安抚道:“这人呐,行走江湖,会一手易容术,确实要方便一些,但寻常的人/皮/面具都比较僵硬死板,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沐言祖捂脸,内心嘶吼: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奚芥骨自觉给沐言祖找了个完美的借口,接下来的话越说越顺畅:“所以我比较推崇直接对人脸进行细微的调整,这样易容的效果更为逼真,而且这道具嘛,也比较容易获得,寻常脂粉即可。”
“……”
沐言祖这下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奚芥骨还在自顾自地给他做决定:“你既然想学,那从今天起,每日一个时辰,辰时开始,你来我这里,我教你怎样操作更高深的易容术。”
沐言祖欲哭无泪,劳资特么一点儿也不想学!!!
但是奚芥骨似乎被自己突然说起了兴致,拉着沐言祖开始给他细细讲解妆奁上的各个小盒子都是干什么用的,完全不容他拒绝。
沐言祖满脸的生无可恋:……
******
于是,从这日起,沐言祖开始了他繁忙的日程:
早上一个时辰的“易容教学”,后续两个时辰的马步和练枪,白日里学习医术,偶尔去药阁或是棠沁药园帮忙,夜里以打坐修炼代替睡眠。
至于当天晚上做贼,第二天就被彩青发现禁书阁有被闯入的痕迹那件事,沐言祖还曾拐弯抹角地跟奚芥骨打听,可惜这件事奚芥骨早已全权交给彩青处理,她也不知道更多的内情,而彩青那边,在跟奚芥骨提了这么一句以后也没了后续。
沐言祖和小九一开始还很是胆战心惊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发现好像并没有查到他们头上来,也就心宽地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眨眼两个月一晃而过。
沐言祖初次触及灵气修炼,正是上瘾的时候,趁着这天
药阁病人不多,他偷偷溜到镇子西边没甚人去的空地,找到自己惯用来做掩护的柴垛,翻身一跃而过,打算抓紧时间打个坐。
“哎呦!”
谁知,这次柴垛后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沐言祖从另一边翻过来,恰好将他压在下面。
“我去!你没事吧?”
沐言祖赶紧跳到一边,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那人无端被压,在地上滚了一圈灰,被扶起来后似乎还有点懵,眼角微微泛红,抑郁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过来……
沐言祖心中卧了个大草,显然,他踩人踩得还特别不是时候。
再看那人,眼生,不认识的,穿得倒是似模似样,和风南镇淳朴的风格格格不入。
沐言祖眼前一亮:这么巧?
神药谷偶尔会有一些行踪隐秘的陌生人来找奚芥骨求医,但奚芥骨从来不会让沐言祖接触他们。
这换做是以前,不给看就不看呗,小少爷多得是事儿忙,哪怕在别人看来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现在沐言祖知道了奚芥骨似乎一直隐瞒着他关于修行界的事,还不惜编出什么真气的鬼话来误导他……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反向思考一下,这些同样被奚芥骨讳莫如深的陌生人们,和所谓的修行界的事有关?
他早就想抓个“陌生人”来好好研究研究了,可惜最近谷内一直没什么客人,他又不好直接问到奚芥骨脸上去,那也太刻意了。
原以为还得慢慢图谋……
谁知机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沐言祖嘴角微勾,当即打起十二分的热情面对这位“落单的陌生人”。
“真不好意思,我没看到这里有人,你没被我压坏吧?”
陆行远无辜被砸,饶是他脾气再好,也不免有几分不满,抬头想看看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他突然愣住了。
沐言祖见他没反应,心想这人不会被我砸傻了吧,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问道:“这位仁兄?”
陆行远这才反应过来,继续蹲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声音略局促:“没,没事,不怪你,是,我不小心。”
沐言祖心里嚯了一声,还是个小结巴。
他四下看看,也没甚讲究,直接坐在陆行远身边。
感受到身边陌生的气息靠近,陆行远身体一僵,微微往旁边挪了挪。
沐言祖挑眉,没计较他的“疏远”,随手从一旁的谷垛抽了根麦穗出来,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你不是这里的人,来走亲戚吗?”
打探消息第一步,要不动声色地、慢慢接近目标人物,再一点一点瓦解对方的防备心。
陆行远没说话。
“喂!”沐言祖不放过他,拿麦穗软的那头戳了戳他露在外面的脸,“跟你说话呢。”
脸上被戳过地方痒痒的,陆行远忍不住抬手挠了挠,半晌才道:“陆家,陆行远,和父亲来这里拜访一位前辈。”
陆家?听上去好像还是个大家族。
“我叫沐言祖。”沐言祖把麦穗扔到一边,全然不顾两人才第一次见面,特别自来熟地道:“你刚刚在……哭?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少爷乐呵乐呵。
话都说了一半沐言祖才反应过来这话极为不妥,强行把后半句咽回肚里去,舌头临时转了个弯:“……心情会好一些。”
陆行远终于把头抬起来,对上沐言祖“诚挚”的脸,眼睛不自觉微微下垂,嘴巴却没再闭着。
“父亲带我来拜访一位前辈,但我……不想见她。”
沐言祖:???
我小娘亲人美心善人称神药师再世,想见她的人踏破门槛也挤不下,你居然还不想见?
但
他面上却不显丝毫不满,继续扮演一个尽职尽责的倾听者:“哦?为什么?”
陆行远闭了闭眼,道:“父亲他,在家里时,哪怕是同辈中人,对他也是多有敬重。唯独每次来这里,总是被那位前辈冷嘲热讽,处处刁难,他却还要赔着笑脸相迎……”
“若非……若非是我身上的病,父亲他何至于此!”
他说到后面,情绪愈发激动,甚至有些愤愤,想来让自己素来敬重的父亲因为自己而受辱,着实让他埋怨自己,甚至躲在柴垛后面自暴自弃。
沐言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一个因为儿子的不治之症,不得不一次次向无良的黑心神医低下骄傲的头颅的老父亲……
那黑心的神医,不但不体会老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还三番五次各种刁难……
沐言祖着实很难把这形象往奚芥骨头上套。
他嘴角抽搐,很想真心实意地告诉陆行远:你想多了,我小娘亲没那么闲。她要是真看不惯你们,连风南镇都不会让你们进。
还刁难……这小子内心戏可真多。
沐言祖暗地里咂巴咂巴嘴,问:“你说三番五次,你来过这里很多次?说来惭愧,我好像是第一在这里见到你……”
来神药谷的陌生人不少,但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陆行远还是第一个。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之前父亲都是一个人来的,因为我母亲出身这里,她临终前有言,替她多回来看看。”陆行远说着说着情绪又低落下去,“父亲每次回去,都会一个人在母亲的灵位前待很久,不吃也不喝。我一直以为他是思念母亲……若非这次一同前来,我都不知道他在这里受了怎样的屈辱!”
看来“屈辱”这个坎是过不去了……沐言祖长叹一声。
“那是什么疑难杂症,需要你父亲……嗯,千里迢迢来这里呢?”
陆行远抿唇,半晌缓缓开口:“我陆家自立世以来树敌不少,去年更是出了内贼与外勾结,虽然很快平定下来,但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下了火毒,请了许多紫丹丹修都无能为力,父亲这才求到这里。”
丹修以彩虹七色划分等级,赤橙黄绿青蓝紫,赤丹始而紫丹终,层层分明。
这是沐言祖从卿祈那得到的记忆里知道的,这陆家能请到紫丹丹修来给陆行远治疗火毒,想来远非寻常世家能比,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猎奇的火毒,需要求到神药谷来。
沐言祖的好奇心立马被吊了起来,他利落地伸出手。
“不才正好会一点岐黄之术,献丑献丑,不如先让我看看什么样的火毒?”
陆行远一时不察,被沐言祖握了个正着,还没来得及摸上脉,他就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蹦起来,眼睛瞪得颇大,脚步凌乱不住往后退,声音又变得磕磕绊绊:
“不不不!这怎么可以?这这这……这太不妥了!”
沐言祖还抬着手停在半空,被他如此大的反应给搞懵了,试探性地问道:“……有什么,不妥?”
我就把个脉……
一直退了足足五米远,陆行远才站住,他理了理下袍,深吸一口气。
“你如此……这般,想来是不愿让人知道的,但我既然心知肚明,断不可揣着明白装糊涂,做如此唐突之事。”
“……”沐言祖:“啊?”
陆行远:“总之,你放心,今天我就当没见过你,别人也不会知道的。”
他没头没脑地扔下这么一句,匆匆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沐言祖。
沐言祖想了半天。
莫非,小娘亲不止不让自己接触灵气修炼,还联合所有来神药谷的知情人一起瞒着自己?
可这小子不是第一次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