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否决了杨廷和告老还乡的提请。
随后连有关怀柔伯施瓒的事情,都没有在朝堂上谈论,但皇帝似也不着急去跟施瓒追债。
对施瓒施压,就是为了让他把杨廷和检举揭发出来,现在目的已达到,施瓒人虽然还在锦衣卫的诏狱里待着,但似乎连施瓒自己都觉得,只要这次听命于皇帝,那自己的事应该就会不了了之,债应该会一笔勾销。
福兮祸兮,谁确定这对施家来说,不是好事呢?
杨廷和以往也曾有过请辞的表现,但都没掀起过什么波澜,这次杨廷和请辞,却成为朝中上下关注的重点。
似乎连大臣们都知道,这次杨廷和请辞真不是开玩笑,皇帝否决的态度也没以往那么坚定,杨廷和在朝的时间可能真的不长了。
消息传到永平府。
杨慎心中焦躁不安,因为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在永平府办事不力,才导致京师的事发生。
现在朱浩暂时被允许回到知府衙门,他就算明知此时此刻不该跟朱浩会面,但还是亲自上门去询问。
朱浩在知府衙门内宅见到杨慎。
“用修兄,你不该来啊。”
朱浩摇头叹息。
杨慎道:“你以为现在旁人不知永平府之事,跟家父有关?我刚得到消息,家父在朝堂上,当着文臣武将的面,提出要归田,陛下虽然予以回绝,但态度并不坚定,明显动了让家父离开朝堂的心思。”
朱四想了想,问道:“何出此言?”
杨慎本来还想遮掩,但看朱浩那略显虚弱的模样,似有所不忍,也就坦诚相告:“家父请辞前一日,由司礼监掌印张公公,还有你那位老泰山,一起去内阁值房送了几份东西给家父过目,涉及这几年下来朝中大臣对家父的攻讦。
“你想想啊,若陛下无心,怎会将这些东西都精心保存起来?现在拿出来,明显是趁机逼家父隐退。”
朱浩苦笑了一下:“用修,你不该对我说这些……”
“没事,就算你现在属于孙部堂一系,但有些事,我这边也没必要隐瞒你。”杨慎道,“怀柔伯还不起那四万两银子,李镗和你这里,很可能也要面临抄家,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朱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用修兄,我问你一句,此番陛下搞这些,目的不会就是让怀柔伯揭发,是令尊委托他办的这件事吧?”
杨慎一时沉默。
虽然他将孙交送木匣之事说了,却没打算深入。
杨慎觉得,孙交做的那些事朱浩早晚都会知道,没什么可遮掩的,早点跟朱浩说,反倒显得对朱浩很信任,但施瓒暗中检举揭发杨廷和,对朝堂上诸公而言还是秘密,孙交也未必会跟朱浩言明。
朱浩叹道:“最近我也写了请辞奏疏,估计这两天应该就会送到京城去。”
“你……这是为何?”
杨慎着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朱浩当官才两年时间,就经历了官场诸多事情,现在作为一个尚且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官员,本来仕途应该一片光明,就这么请辞回乡?
朱浩笑道:“有点累了,或许我这样的人,写写文章还行,但跟朝中那些大老动脑子,还是太过稚嫩,这次就因为我一着不慎,中了锦衣卫的圈套,才导致全盘皆输。不过说起来,到底那批生铁是怎么丢的?”
杨慎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唉!所以说啊,即便是一地知府,又怎么跟锦衣卫斗呢?人家到底是天子亲军,有陛下撑腰,是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官员能与之抗衡的?先前我还是太过年轻啊。”
朱浩语气中满是遗憾。
杨慎道:“有关你请辞之事,最好不要冲动,我会跟父亲说,让他老人家在朝中为你斡旋一二。责任不在你身上,你无须挂怀。”
本来杨慎来找朱浩,是想让朱浩帮他做事,但现在朱浩已对官场心灰意冷,有意撂挑子了,他知道不能再给朱浩增加压力,否则没法劝朱浩留下。
难得有这么个欣赏的“手下”,杨慎觉得朱浩非常会办事,更是个背锅的好人选,若就这么走了,那他杨慎原本就薄弱的基本盘会越发惨澹。
如今杨廷和在朝,都没法给他更多庇护,要是其致仕,自己没有丰满的羽翼,如何能在朝中立足?
……
……
杨慎离开。
娄素珍进到书房,见朱浩正在整理一些文稿,好像真要收拾一下家当准备回乡了。
娄素珍道:“矿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将最近所产生铁,详细做了账,现在涉及运送方面的问题,一时拿不定主意,要公子来做决定。”
永平府矿场的产品,主要是利用本地生产的煤和铁矿石,经过粗加工后产出生铁以及少部分钢。
后世勘探出迁安铁矿区的铁矿石储量高达五十多亿吨,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滦煤矿最高年产高达五百余万吨,可以说铁矿石和煤炭储量非常惊人,非常利于就地冶炼。不过为了确保冶炼技术不外泄,进一步加工多在西山煤矿那边完成,这样就需要在永平府和京城西山之间运送生铁。
因为锦衣卫撤出,原来的运送渠道等于是断绝。
朱浩接手矿场才一个月,眼下要运出去的是他接手矿场后产出的第一批生铁。
朱浩笑道:“怎么,下面的人没人敢运?”
娄素珍微笑着点头:“公子说得对,有先前永平卫运送生铁被人劫走之事,现在谁都怕担责,所以这件事非要由公子来主持不可。”
“难道让我亲自押送不成?要是矿场的人不放心,那就直接找开平中屯卫行指挥使事的巩频相助。”朱浩道。
娄素珍道:“公子认为,那位巩将军会听从您的号令?他也怕出事吧?”
朱浩道:“瞧你说的,好像要他运送炸药一样,有那么危险吗?胆小如鼠!”
娄素珍对朱浩报以笑容,好似在说,他们胆小如鼠,还不都是被你逼的?要是你不整那些事,本地官府和卫所也不至于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现在谁都知道永平府是君臣相斗的前沿阵地。
朱浩道:“这样吧,你去跟牟大志说,让他联系锦衣卫,就说目前我们没有能力把生铁运到京城,劳烦他派人协助,人手我们可以提供,但路上的安全,要由锦衣卫保证。顺带让徐子升和杨用修监督此事,他们不是要回京述职吗?让他们跟随这批铁一起回去就好!”
……
……
牟大志从娄素珍那儿得知朱浩的计划后,以为知府大人疯了。
人家锦衣卫正铆足了劲,准备再抢你一次呢,你居然说要把这批生铁交给锦衣卫押送?人家会搭理你才怪。
但牟大志还是去跟锦衣卫做了沟通和说项,他跟陆松说话时,非常恭敬,毕竟他腿伤还没好利索呢,生怕自己开罪锦衣卫,又被对方抓回去虐待一番,估计那条受伤的腿就此折了。
出人意料,锦衣卫那边爽快答应下来,这让牟大志很意外。
消息传回知府衙门,再由朱浩通知尚滞留府城的徐阶和杨慎。
徐阶闻讯后赶紧去找杨慎,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慎对此消息则显得很澹然:“先前发生一系列不愉快之事,致使没人敢运输生铁,敬道现在连当官的心思都没了,估计他自己也不想再承担责任,干脆把生铁交给锦衣卫押送,等于是说,在矿场便完成交接。”
徐阶道:“那……锦衣卫会平白耗费人力物力运送?”
杨慎抬头望着徐阶,一脸不可思议之色:“你以为这批生铁是白运的?成本由矿场承担,搬运和押车主要人手,也由矿场提供,其实等于是说,本地知府衙门只负责生产,而运送之事完全交给了锦衣卫,矿场变相还是掌控在锦衣卫手中。”
徐阶坐下,有些懊恼道:“先前朝廷争执不休,目的为何?矿场终归还是锦衣卫的,所产东西,也没法进太仓,难道锦衣卫会老老实实把这批东西运到太仓去?”
杨慎沉默不语。
徐阶道:“知府衙门来信,说让我们跟着一起回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桉子查完了?”
听到这里,杨慎再也忍不住,近乎是在徐阶面前咆孝:“都到这般田地了,还需要调查吗?这一切,不都是锦衣卫搞出来的?本地一个姓岳的家族,牵扯其中,但现在他们的人都被锦衣卫保护起来,连知府他们都想抓就抓,本地卫指挥佥事也在他们手里,我们能作何?不灰熘熘逃回京城,留在这里受辱吗?”
徐阶感受到杨慎那种狂怒与无力。
明明锦衣卫没有治理一方的资格,但就是把地方官员压得死死的,谁敢跟锦衣卫相斗?地方正四品的知府随随便便就被他们抓回去,就算没动用私刑,那也是对地方士绅一种最好的震慑。
如此一来,地方上知道,就算把矿场交给你们又如何,最后说了算数的还不是我们锦衣卫?
杨慎道:“子升,你应该也算正直之人,是否有勇气,跟我一起揭发锦衣卫的不轨之举?”
徐阶咽了口唾沫。
他突然有点后悔来找杨慎。
你杨慎不怕死,要跟锦衣卫正面抗衡,但我刚当官不久,没你那魄力,更没你那背景,我可不敢太岁头上动土。
还是算了吧。
徐阶很不识相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