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交到底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来,杨慎这是被针对了。
你杨用修是发起人,却故意不署名吗?
那这次就拿这群人冒犯皇帝来大做文章,把人下狱,而你杨用修却把自己先给摘了出来,看你将来在翰林院中如何立身。
杨慎得知同僚都被拿下后,便感觉大事不妙,他到东长安街的金鱼胡同院子里等了父亲两个多时辰,终于在日头西斜时,见到了杨廷和本人。
“……父亲,都是儿的错,若非儿没有联名,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麻烦。”杨慎向父亲认错。
杨廷和的态度倒还平和,略微讶异:“用修,你怎说此等话?”
杨慎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儿本来的想法,是不想于此等时候,造成父亲跟陛下间的隔阂,也是为不令有心人以儿的身份做文章。却未曾想……陛下此举,分明便是在针对儿。”
杨廷和满意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挺好,难道你联名了,就能避免今日之事发生?陛下的目标不在你,而在为父身上啊。”
杨慎自认错误,觉得是自己牵累那些翰林院同僚。
但其实杨慎很清楚,一切的根源在于皇帝跟父亲的矛盾。
皇帝杀鸡儆猴,不就是做给杨廷和看的?
“经此一事,儿怕是在翰苑中,再难容身。”杨慎一脸自责。
其实杨慎也看出来了。
不管皇帝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或者说同僚是否能理解他的苦心,反正别人下狱,而他在外边好好的,那他作为发起者,就已陷入道德上的极大被动,以后谁还会听他的使唤?
就算有那头脑好的,看出来其实杨慎就是皇帝刻意针对的对象,可问题是,要是你杨慎署名了,可能皇帝就不会借题发挥,偏偏你没有在上边署名,我们才因为皇帝针对你而被连累下狱……
所以无论正反两个方面,都因为杨慎的独善其身,被同僚疏离。
杨廷和道:“此事你不要多想,为父给你个条子,你去北镇抚司衙门打个招呼,让其不要对今日入狱之人用刑,顺带探望一下,做好安抚之事。”
现在杨廷和也怕众叛亲离。
皇帝这招雷厉风行,其实是变相警告朝中那些文官。
别看朕平时对杨廷和的意见采纳颇多,也非常尊重他,甚至想要做点事还被杨廷和给吓唬回去,但终究朕是君他是臣,朕现在用锦衣卫来教训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们少跟杨廷和勾结,不然下一个被拿下法办的就是你们中不识相的那个!
杨慎迟疑道:“父亲,此等时候,若是您亲自过问此事,会不会……”
杨慎觉得父亲太过冒险。
皇帝杀鸡儆你,你居然还梗着脖子往前钻?
你虽然是当朝首辅,但有什么资格过问锦衣卫诏狱之事?
你这么做不是落人口实吗?
杨廷和语气略显苍凉:“事已发生,就算想逃避也避不开,为父的声名不要紧,还是要先顾全那些翰林院的年轻俊杰,他们才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杨慎闻言,深深被父亲的高尚情操所折服。
这时候父亲明知道自己过问锦衣卫的事,会遭来皇帝的反感,但为了保全那些下狱的文人,父亲还是义无反顾出面,靠自己的影响力,避免那些文士遭受酷刑。
既然皇帝已用雷霆万钧的手段对付杨廷和的手下,那杨廷和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去保护那些人。
君臣等于是在朝堂博弈外,开辟出第二个战场。
……
……
杨慎带着杨廷和的条子,惶惶不安前往锦衣卫北镇抚司。
现在杨慎也很担心。
就算父亲有心相助,就怕锦衣卫那群人不给父亲面子,毕竟首辅大学士的条子多只是在六部以及寺司衙门中通行,过问锦衣卫的事,没有皇帝许可,属于僭越,锦衣卫中如今当家的又多是兴王府出身,他们怎会顾念杨廷和而不顾君王?
可到了北镇抚司门口,递了条子后,杨慎还是顺利得以入内。
甚至由执行此事的锦衣卫千户王左亲自出来迎接。
“杨翰林,其实您不该来的。”
王左微笑着说道。
杨慎懒得跟王左多费口舌,因为他知道,王左不过是听命办事,这样的人说话能有什么份量?
杨慎道:“带我去见朱指挥使。”
王左笑着摇头:“抱歉,朱上官不在。”
“那谁在?北镇抚司镇抚使,总在了吧?”杨慎厉声喝问。
王左仍旧笑着摇头。
大概意思是,你找谁都没用,就我一个人在,这件事现在由我全权负责,你爱咋咋地。
杨慎非常恼火,问道:“你们锦衣卫一次拿下五十多人,可有往刑部呈报公文?他们到底是何罪行?大理寺那边你们可打过招呼?现在人在何处,我要去见一见。”
王左看出,杨慎就是故意对他置气,以体现出其很生气,或者说是其背后的杨廷和很生气。
用的是威慑的法子。
王左道:“就算杨翰林有阁老的信件,也只能探望其中一二人,至于诏狱审桉之事,还请杨翰林见谅,此等事乃受皇命所辖,卑职不敢擅作主张。”
意思是,我们给你和你爹面子,让你去见一两个人。
但你不要来指导我们做事。
我们是天子亲军,只听命于皇帝,而你听命于你爹,你爹可管不着锦衣卫。
“带路!”
杨慎手一挥。
王左疑惑道:“却不知,您要见何人?”
杨慎想都没想道:“见朱浩,他在何处?”
……
……
如朱浩所料,杨廷和不可能会对众翰林被下诏狱之事不管不问。
而杨廷和过问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以阁老的权势,给锦衣卫打招呼。
皇帝想严惩这些翰林和监生吗?
未必。
难道皇帝不知道严惩这些人,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如同当年朱厚照要出巡,结果翰林院一群人前去跪谏,打了很多人板子还外放地方,但最后还是迫于压力将出巡之事取消。
再胡闹的皇帝,也要考虑到舆论的压力。
下面的锦衣卫估计不敢对这些翰林动手,但就怕上命催得紧。
杨廷和要做的,就是把君臣间的博弈,透露给锦衣卫管事之人知道,让其明白,你们锦衣卫今天以酷刑招待这些翰林,未来我杨某人就会以同样的方式招呼你们!
如此一来,锦衣卫方面就会有所顾虑,明着要听命于皇帝,暗地里却又不得不给杨廷和面子。
最后酷刑肯定会取消,就算要用刑,也绝对不会伤筋动骨……
别等回头皇帝跟杨廷和达成某种妥协协议之后,把今天用刑的人给拎出来当炮灰,谁知道会不会摊上大事?
杨慎最初不明白父亲为何会主动掺和进这种事中,但站在朱浩的立场上,杨廷和一定会管。
至于探监什么的……
朱浩倒不是很确定,只是有所担心。
毕竟朱浩是这次事件中的“主角”,所有人联名,以他为首,那杨廷和派人来北镇抚司诏狱,求证一下锦衣卫是否用刑,肯定先来找他查看。
果然被朱浩等到了。
杨慎见到朱浩时,却见朱浩正坐在铺着稻草的木板架子上,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杨慎厉喝:“开门!”
此时朱浩才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
朱浩头上沾着几根稻草,脸色煞白,可能是因为天寒地冻的缘故,毕竟牢房里连个取暖的火盆都没有,朱浩一呼吸,口鼻便哈出不少白气。
“杨翰林,请不要让卑职为难。”
王左亲自跟着来,此时陪笑着说道。
杨慎也看出来了,自己太过强势不好,或许这群锦衣卫的人一扭脸,把他也关进去,这大冬天的,就算什么刑罚不用,自己住进去也受不了。
这白天倒还好,到了晚上怎么过?
杨慎语气稍显平和道:“我只是进去跟他交谈几句,随后便走,绝对不会耽误你们的事。”
“那……开门吧。”
王左这才让人把门打开,似乎也知道留下可能会打搅到杨慎跟朱浩的对话,随即暂避,算是给杨廷和父子面子,旋即又提醒一句,“尽快说,盏茶工夫。杨翰林予卑职方便,也是予自己方便。”
……
……
杨慎进到牢房来,看到周围的环境,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杨慎的确很自责。
现在朱浩以首席署名人的身份,承担了本来是他要受的责罚,被关到这么个粗鄙简陋的寒冷之地,让杨慎实在看不过眼。
“敬道,没什么好说的,你有何需要,只管跟我提,我这就派人去你府上,让你家里做好准备。”杨慎道。
朱浩笑着摇头:“不用,锦衣卫的人还算客气,说是已派人去各家打招呼,让各家准备东西,估计快送过来了吧。”
杨慎苦笑道:“他们那是敲诈!让各家送银子!不送银子的……你不用担心,锦衣卫那边我会打点好。唉!到此时,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你还有心思看书?”
朱浩扁扁嘴:“这里挺好,虽然冷了点,但我今天穿得不少,上面有瓦遮头,最好的是很清静……锦衣卫的人到目前还算客气,跟他们要本书,他们还真给找了一本过来,在这里看看书想想过往,挺安心的。”
“唉!”
杨慎又在叹息。
无论杨慎先前对朱浩有怎样的成见,或者觉得朱浩有点太过随意,恨其不争。
但现在,他对朱浩挺佩服的。
宠辱不惊,说得大概就是眼前朱浩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