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没想到孙交会给自己戴高帽。
他其实很纳闷,为何孙交一早就确定他能入阁?现在他真入阁了,又对他有着如此高的期许?
难道孙交这样明哲保身的人不知道如今朝堂的局势?
阁臣夹在新皇跟杨廷和之间,那是个优差?若阁臣日子好过,费宏为何在朝处境这般艰难呢?
一系列问题盘旋在脑海。
刘春之前也曾在孙交面前试探过,可惜没得到答桉,这次他也就不多问了。
翌日。
刘春照常入朝,以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身份,做了最后一次翰林院修撰《武宗实录》的汇报,随后就是接受新的差事,以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的身份,正式成为阁臣,以后廷议时直接就列在第二排左首的位置,正前方就是杨廷和。
朱四在刘春入阁这件事上,属于刚开始时积极,到了后面心态就波澜不惊那种。
至少在文武百官看来,皇帝面无表情,明显是没达到心理预期而郁郁不乐。
也有人猜想其实朱四推荐刘春的目的,是为杨一清腾位置,但现在事都定下来,杨一清回朝之事还没着落,看起来五名阁臣的格局,至少能持续到年底,内阁架构问题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成为朝堂热点。
随后就是有关西北军情奏报。
兵部右侍郎李昆出面汇报,告知参与朝会的所有官员关于鞑靼人的动向,但对于大明军队的布置却鲜有提及,这也是为防止一些重要的军情泄露。
李昆的奏报主要体现在两点,那就是鞑靼人的主攻方向,从最初的白羊口、偏头关等处,已开始往东线转移,也就是从宣府、张家口这一块发动攻势。
而进入外关口,在外关跟内关之间进行袭扰的鞑靼骑兵仍旧以被摧毁白羊口为主要通道,眼下北关关口中,真正失陷并被毁的其实只有白羊口一处,其余地方虽然发生较大危机,但在拉锯后基本未出什么大的问题。
“……三边总制上奏,请以宣大总制行府尽快移往宣府为上。”
李昆最后做出总结。
因为鞑靼人现在主攻方向变成了宣府以北的张家口,这里虽然是宣大地面上防备最森严之所,能调动的人马超过五万,且有大批预备役兵马,但因为宣大总督的治所变成大同,以至于宣府内缺少能发号施令的主帅。
除了宣大总督外,其余人级别明显过低,在遇到重大军情时,就算巡抚级别的官员,也无权下令出关迎战。
朱四听完奏报后,问询在场之人:“诸位卿家,你们有何意见?”
皇帝简简单单的问题,就把出谋划策的权力交给在场大臣。
杨廷和出列道:“陛下,此等事涉及军机,应当交由兵部议定,奏请后陛下御批便可。不适宜公开谈论。”
他的意思是军情紧急,朝堂议论之事容易外泄,应以保密为主。
宣大总督治所要迁回宣府,这消息看起来不怎样,但若是被鞑靼人知道,那可就热闹了,鞑靼人肯定会从白羊口派更多的骑兵进入大明境内,专门盯着宣大总督移往宣府的队伍去偷袭。
只要能成,那宣大地面可就彻底乱了。
但这只是理想状态。
宣大军情不同于三边,那儿距离京城距离还不算太远,一般有重大军情发生,两三天之间就能传达到京城,到时临时更换督抚都来得及,而且就算宣大总督陈九畴战死,鞑靼人要攻陷那些堡垒,也不是容易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杨廷和依然觉得事关重大,不应该交由廷议来审定。
朱四道:“朕知杨阁老顾虑,但朕同时也想到西北将官的顾虑,如今战事仍旧在僵持中,既然宣大总督行府在大同,战时迁移容易给鞑靼人可趁之机,所以朕认为,应当以内三关总督唐寅,节调宣府军务适宜。”
此言一出,在场瞬间炸锅。
好家伙。
皇帝真是口无遮拦啊,这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怎么不直接说,让唐寅代替陈九畴当宣大总督呢?
就连孙交这样倾向于新皇派系的人,也在暗自滴咕,这话未免太过露骨了,陛下,咱要矜持一点,不能太过想当然啊。
杨廷和都懒得去驳斥这种言论,照理说小皇帝不是蠢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以一个内三关临时设置的总督,去节调宣府兵马?大明军务可以荒唐到这般儿戏的地步?
朱四眼看自己的话,连个回应的人都没有,目光扫过在场之人,突然落在今天刚入阁的刘春身上。
朱四道:“刘阁老,今天是你入阁的日子,朕想问问你对此事的看法是什么?”
刘春瞬间成为众失之的。
这让他分外为难。
心中叫苦不迭,都说这内阁的差事不好干,原来陛下推举我入阁,就是为了让我在关键时候依附于他?
若我真同意了这观点,那我岂非要被同僚唾骂?
刘春走出臣班,面带局促之色,好在声音还算平稳,没有那种支支吾吾的彷徨,这时候他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总不能第一天入阁,就被人瞧不起吧?
刘春道:“回陛下,臣认为,以内三关督抚来节调宣府军务,并无先例,不可取也。”
不谈别的,就谈前人中有没有例子,刘春这话其实已算是很顾及新皇面子了。
朱四却突然笑了起来:“那意思就是说,前面无先例之事,朝廷就一概不能做了?那鞑靼人攻破白羊口,一直派骑兵袭扰内关等处,还集结兵马准备攻取宣府,这事有先例吗?”
“啊?”
在场官员又是哗然。
连杨廷和都感受到一股压力。
小皇帝真是什么事都敢往外说。
明明鞑靼人集结兵马准备攻打宣府之事还是机密,为何要在朝堂上公然说出,弄得世人皆知?
如此岂非令朝野人心惶惶?
朱四继续道:“宣府军情紧急,却因为新任宣大总督是陕西巡抚出身,怕他不容于宣大军政体系,而要将行府迁移到大同镇,如今宣府镇却成为鞑靼人主攻方向,连总制都不在治所内,情况如此危急,朕让唐寅节调宣府军务,实在是迫不得已,难道非要等张家口和宣府沦陷,宣大精锐尽失,朝廷再做调度吗?那时内三关守得住?”
问题十分尖锐。
小皇帝突然从一个蛰伏的绵羊,变成凶勐的饿狼。
杨廷和等人长吸了口气。
最近关于西北军务,小皇帝一直都表现得很隐忍,说起来他们已很久没有跟皇帝好好辩论和争吵了,如此看来,小皇帝一直在忍耐,现在终于爆发了。
那我们文官,尤其是顶级文臣,聚拢在内阁首辅身边的人,也要抖擞精神准备好好论一场了。
可就在有人要出来说话时,朱四又开口了。
“当然,若是你们觉得宣府军情不值一提的话,那就当朕没说过先前的话,干脆把宣大总制行府迁回宣府镇……早知如此,又何必来回折腾呢?”
随即,朱四满脸不屑地摇摇头。
虽然朱四先前闹了点情绪,让大臣觉得这皇帝有点不靠谱。
但最后这番话,其实说到某些人心坎里去了。
仔细回想一下宣大过去这半年多的军情变化,其实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折腾”。
好端端的撤掉臧凤干嘛?
撤了臧凤,还非要换个三边出身的陈九畴,以至于陈九畴都不敢把治所设在前朝余孽聚集的宣府。
现在鞑靼人主攻宣府一线,马上就出大问题了,宣大总督治所不在宣府,而宣府镇又距离京城很近,跟京师间只隔着居庸关,那万一宣府镇真被鞑靼人攻破,或者鞑靼人只是从一些小关口冲杀进来,那时各处守军怎么办?
这场仗如何维持下去?
有的人会觉得,新皇有先见之明啊。
知道宣府内有官将不和的矛盾,所以紧急派了个内三关总督,至少在外关出事的情况下,内三关还能顶一顶,至少把三边的援军给等来,所以唐寅统兵上前线真的很有必要。
先且不说唐寅靠内三关能取得什么军事成就,只要有那么个主心骨在,能让三军一心,不让鞑靼人攻进内关就行。
若是内三关守不住,鞑靼人可就直接就杀到京城城下了!
“诸位卿家,回到最初的问题上,诸位对于宣大总督的行府所在,真的没什么要说的吗?是不是非要等宣府城破、十数万大军悉数葬送鞑靼人之手的军报送到朕面前,你们才会觉得事态紧急呢?”
朱四最后把难题抛给在场众人。
此时已没人敢这茬。
杨廷和义无反顾地走了出来:“陛下,宣大军务,当以宣大总制提领,他人无从干涉。如今宣府镇有精兵勐将,必定不会出何差错,若真出了问题……所有人都责无旁贷。
“至于宣大总制将军府定在大同,并无不妥之处。如今已是秋末冬初,相信再有月余,鞑靼人将会不战而退……请陛下稍安勿躁,静待西北捷报传来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