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承认得很随便。
就像这是一件多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功名利禄对他而言仿佛真就是无关紧要,随手可以抛弃。
可入娄素珍之耳,心情就不那么平静了。
即便她从孙岚那儿获悉,那首《临江仙》乃朱浩所作,毕竟孙交不可能会骗他女儿,但是当娄素珍得到朱浩亲口承认后,还是为朱浩波澜不惊的雍容气度所折服。
“公子,那首千古名词……真是您所作?”
娄素珍一时间真不敢相信。
即便已确定是朱浩,但她仍旧想接着询问,探明究竟,毕竟她不觉得世上真的有这种澹泊名利之人……非要探寻出真相不可。
她记得当初跟朱浩去食肆吃火锅时,听到隔壁士子谈论这首词,当时朱浩便表现出一种“爱谁谁”的神情,哪怕知道别人在传扬那词是杨慎所作,朱浩也不去争辩,现在回想一下……
这真是凡人能做到的豁达吗?
朱浩道:“说起来有些荒诞不经,自己写一首词,却挂在别人名下,好在杨用修也不好意思对外宣扬说是他所作,甚至在孙老面前他也坦然承认乃我作品,但小人心态展露无遗……不过现在我没心思想这些,此番南下路途有些波折,不敢分心。”
朱浩的意思,你娄素珍能不能不大惊小怪?
不就是写一首词吗?
名气再大,比得过给皇帝办事?
比得过当大明的隐相?
娄素珍道:“若是公子觉得旅途坎坷,妾身可以一路相陪。”
“这……不必了吧。”
朱浩回绝了娄素珍所请。
朱浩很清楚,娄素珍说是陪他南下,其实主要目的是去江南看看,探听娄家人的下落,一路上说说话或许真能解闷,但让一个在正史中原本应该死去的人陪伴身边,难道跟他一起南下那人不会怀疑?
娄素珍的气质、谈吐在那儿摆着,是个人就知道出身不凡,就算一身男装,这世道的人可不都是傻子,终究还是会被人察觉。
娄素珍问道:“那……令夫人是否可以同行?”
朱浩继续摇头。
“公子,您与欧阳家小姐的婚事是不是就此定下来?不如让她在您身边侍奉。”娄素珍道。
朱浩道:“她是会跟我到南京,但不同行,我此番南下名义上是去核查账目,但其实途中处处有人监督,除了公务外的事,我不能去管,也不能去做。所以夫人不必为我南下之事过分担忧。”
娄素珍听到这里,便知道自己说再多都没用。
朱浩已有妥善的安排,自己一介女流,很难帮到朱浩,想要在朱浩本来的计划中增加她建议的部分,不太现实。
“说起来,公子此番南下,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能相见……没法再与公子高谈阔论,实在让人感伤。”
娄素珍由衷发出慨叹。
朱浩笑道:“唐先生可不会离开京城,我会让他多过来与夫人叙话,聊解寂寥。”
娄素珍白了朱浩一眼,道:“公子可真会差遣人,唐先生一心琢磨的是如何才能无事一身轻,回乡过那种闲云野鹤、放马南山的生活,妾身跟他谈国事,他能听得进去?”
朱浩道:“夫人莫要忘了先前我们的约定,要让先生成为大明的栋梁,不在于他有多少能力,而在于他踏实肯做,朝着一个目标不断努力进取……督促之事我身为学生始终无法胜任,还是夫人来规劝比较好!”
说好了你留在我身边,目的就是帮唐寅走上正确的人生轨道,做好皇帝幕僚和臣子的角色。
现在让你管理女学,你倒好,有了兴趣和人生追求,就打算把唐寅撂下不管?
那可不行!
说好的事,你就要帮我做到,管你用什么方式。
拉也要把唐寅拉在朝堂上,让他继续干活!
……
……
临出发前一晚,在见过娄素珍后,朱浩才知道与他同行的人正是他预测的余承勋。
朝廷并没有派工部或是户部的人南下,三法司的人也没有同行,等于就派了两个翰林去调查江南海防账目上的问题,给出的指导意见是到了南京后,会由南京守备勋臣、南户部、应天府的人,协同督察。
朱浩和余承勋等于是“钦差”,虽然没有统调一切的权力,却有调阅一切账本的权力,若是需要核查什么人,可以借助南京刑部的人帮忙。
以杨慎传达的意思,杨廷和已提前打过招呼,朱浩和余承勋抵达南京后,南六部会全力配合。
甚至还有南京锦衣卫的人相助。
指的就是朱浩的大伯朱万宏。
说起来朱浩有一段时间没听到朱万宏的消息了,他知道朱万宏在南京百无聊赖,一心寻找返回京师的契机,这次去……朱浩可不敢对朱万宏掉以轻心,万一这个便宜大伯再对他进行一番威胁,或是拿出一些非常规手段呢?
“……到南京后,达甫将会出面接待你们,如今他在那边有了一定关系和人脉,到时会协助你们办桉。”
杨慎传达完事情,将要离开时,特别对朱浩说了一句。
朱浩道:“用修兄,其实我跟达甫……有些嫌隙。”
杨慎点头:“我知道,你们有何误会当面说清楚就好,如今达甫在南京官场已站稳脚跟,但他一心回京师,此番对他而言也是个难得的机会,若是能趁机把南户部一些事……查出来,你们都有大功劳。”
果然是心怀鬼胎。
说什么查东南海防账目,其实说白了就是去查南户部,查黄瓒。
这才是杨廷和的目的。
朱浩问道:“那用修兄,除了我们外,还有旁人查桉吗?”
杨慎本来已要上马车,闻言回头看了眼朱浩,露出些微惊讶之色,显然朱浩的问题有点太过直接,或者说切中要害。
朱浩的政治觉悟可不一般,既然我和余承勋都是杨廷和潜在的怀疑对象,查黄瓒这么要紧的事,怎可能让我们两个没多少办桉经验的翰林全权负责呢?别是把我们放在明面上当幌子,去吸引火力,其实背地里另派人去查?
“没有别人,好好做。”
杨慎自然不会对朱浩坦诚以告,随便嘱咐一句,便登马车而去。
……
……
当晚,孙交有些不放心,派人把朱浩叫到府上,问询朱浩南下的计划。
“……老夫未能帮你留在京城,不过介夫明言,只是让你去南方查桉,最长也就三四个月,年底前就能回来。”孙交道,“敬道啊,你不在京城的话……陛下那边……呃,你可有安排妥当?”
孙交既是不放心朱浩,也怕小皇帝那边出什么岔子。
老人家经历的事情多了,想法就比较复杂,瞻前顾后,对什么事都要展开联想一番,孙交也不例外。
比如说朱浩不在京城,新皇能否把朝事都处理好?万一不妥,是不是朱浩给陛下做事的秘密就败露了?
朱浩长久不在京城,新皇会不会宠信他人?朱浩会不会就此失宠?
朱浩到南方后,会不会有人暗中使绊,甚至行那暗杀之举?
孙交顾虑的事情多,也是因为他知道朱浩的身份不简单,再就是已从心底接受了朱浩这个女婿,不想他出事。
朱浩笑道:“都安排好了,孙老放心。”
孙交长长呼出一口气:“敬道,其实老夫不太推崇你这般工于心计,以你的年岁,真该到地方上历练历练,但老夫又知你的苦衷……此番本想让犬子陪你同往,但又怕被人闲话……”
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孙交说话非常絮叨。
朱浩认真倾听,但心底还是认为确实没什么营养。
“老夫就对你说一句,到江南后,一切不可强求,办完事早些回来,你要防的并不单单是杨介夫,而是……唉!”
孙交欲言又止。
朱浩道:“孙老是在提醒我,我长期不在,陛下会转而信任他人?”
孙交一怔。
这小子,说话就是这么冲,真想掐死他,可又无法否认,场面着实让人尴尬。
“陛下信任谁,臣子无法干涉,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未来一段时间,京城内会发生很多大事,我早就筹划好一切,这也是我能安心南下,并认为可以全身而退的原因……孙老保重,希望回朝后,再多聆听您老的教诲。”
朱浩拱手行礼。
“你这小子,没事还提醒起老夫来了?你是想说,老夫会在你回来之前,致仕离朝是吧?你到底有何盘算?有何不能对老夫明说的?你觉得老夫会泄密吗?”
孙交有些着恼。
感觉自己就像个透明人一样,浑身上下都被朱浩看透,可以自己老辣的眼光,却根本不知朱浩这小子在搞什么名堂。
气煞人也!
孙交终于明白,为何朱浩能在新皇那边如鱼得水,就因为他好像什么事都能猜到。
朱浩笑道:“孙老,我想帮刘学士入阁,能说的就这么多。”
“你以为那么容易吗……也罢,老夫看你如何运筹,若刘学士成功入阁,老夫真心替他高兴!”
孙交本要斥责朱浩一顿,说他不切实际。
但转念一想,我说这个干嘛?
就当是跟朱浩打个赌,看看朱浩是否真的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能力,不也挺好吗?
没完成,回头再教训他。
完成了,等他回到京城,好好褒奖。
对年轻人就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