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梧自离了项羽,径直前往江对岸的政务处。
他许久未归,披云城的一切事物虽有黄安等人操办,但一些重要且零散的事,还是积攒了不少。
往远了说有披云城产业的账目核对,城池的建设及披云城的下一步发展计划等;往近了说,首当其冲的则是鲍飞机等人的后事,虽然他们的尸首早已安葬,但善后的工作他这个城主还是要站出来,其次便是巴蜀盐井的再次易手,紧跟着还有邛都的下一步撤离计划。
披云城大管家在年轻弟子的陪同下,与许青梧在会议室内熬着夜。
许青梧翻看完日前积攒下的账目,外面已是月上中天。
他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宵行识趣地给他和黄安及其弟子送上了热茶。
“听说鲍飞机有个相好?”他喝着热茶不经意地问道。
黄安强撑起精神,点头道:“两个,刚好给他生了一儿一女,这都是您去邛都时的事了,目前人已接来披云城安顿了。其他阵亡将士的家眷也都安排了。”说罢,他给身旁的弟子使了个眼色。
年轻人赶紧给许青梧地上一份名单,沉声道:“这是没有亲人的阵亡将士名单,抚恤金等您定夺呢。”
许青梧接过名单看了看,发现人数还不少。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分一半出去给那些有家眷的人,另一半拨给城里的学堂。从明天开始我亲自走访一遍,我带着他们出去,如今我回来了,他们却……唉。对了,邛都那边进行到哪一步了?”
黄安本是一脸悲戚,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老东家叶汐,听闻许青梧挑开了话题,随即答道:“大多数厂子都停了,工匠陆陆续续给大秦那边送了不少,但大小宝及一些精英都还留着。”
“加快吧,争取在年底从邛都撤离。”
许青梧轻叹一声,又吩咐道:“大小宝等人回披云城,其余人挑好的送去辽东,当然了,若是不愿去那么就跟其他人去大秦。”
黄安担忧道:“真把这些人送去大秦,那么咱们的冶炼技术……”
“无妨。”
许青梧大手一挥,“咱们不能吃老本,之所以将大小宝等精英留在披云城,就是为了进一步技术升级。其他的手段给大秦也无妨,总之这事尽快办就是,另外巴蜀的盐井也加快,宁可损失一些利益,也要尽快交还给大秦。”
黄安沉默几息,忍不住问道:“城主,请赎老朽直言,邛都那边也是咱好不容易开拓出来的,目前矿山等产业已完全投产,正是大力生产的时候,真要弃了啊?虽说天下太平了,可大秦每年还是会采购军械,民间的铁器需求也在增加,咱们此时放弃,是不是太过仓促了些?”
许青梧叹道:“邛都之所以停产,一来是因为大秦要接管,二来我在辽东有新的部署。一个邛都没了不要紧,咱们还有茶叶和糖,将来还会开辟新的贸易途径,总之啊,目前来说邛都的价值已经不高了。”
如此模棱两可的话,黄安虽没再问,但心里还是疑惑。
其实许青梧之所以这么着急要将邛都交出去,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邛都已招人眼红了,与其后期争个你死我活,还不如趁早自断一臂,如此不但大秦放心,辽东那边的退路也能暂时不惹人注意。
话至此处,只见会议室外幽幽地出现个白衣女子,烛光中略施粉黛的徐玉宛如一只不经世事的人间妖物,正细细地瞅着屋内的许青梧。
“有事?”许青梧觉得奇怪,便抢先开口。
徐玉朝黄安等人盈盈一礼,这才朱唇轻启:“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见你还不回家歇息,便过来看看。”
黄安一听这话,先是快速瞅了眼宵行,见她依旧面无表情,便笑呵
呵地冲许青梧说道:“要不咱们明日再议?”
许青梧见须发皆白的黄安一脸疲倦,便点头道:“也好,反正事情还多,咱们白天再细说。宵行,派人送黄先生回去。”
那年轻人插话道:“不用了,我送师父回去便是。”
黄安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还是送送吧,我俩住的地方也隔得远呢。”
年轻人自知失言,于是一声不吭地随着黄安走了。
宵行也出门后,诺大的会议室内就只剩下许青梧与徐玉。
徐玉见许青梧伏案写写画画不动身,便走进些许,轻声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歇息?”
许青梧搁下笔,仰头望着她,端详片刻,打趣道:“其实你素颜更好看些。”
徐玉掩嘴一笑,坐了下来,说道:“徐莺那丫头不懂事,你别跟他置气。”
许青梧也不回答,索性撑着头看她。
几息后。
徐玉嫣然一笑,说:“回去说吧。”
许青梧见她终于松口,便点头道:“那咱们边走边说。”
“也好。”
徐玉率先起身。
两人乘着月色,漫步而归,树影中的两张脸忽暗忽明,看不清是何表情。
“项羽的消息是我泄露了出去。”
徐玉打破了沉寂,她扭头去看许青梧,发现许青梧正用心地踩着街上青石板的格子,对她的话仿佛置若罔闻。
“陛下待我姐妹二人有养育之恩,徐莺那丫头不晓事,所以只能我来做了,我们……”
她似是在自言自语。
“人-皮面具的事你也知道?”许青梧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徐玉嘴角泛起轻笑,眼神中却有一股道不明的失落。
她回答道:“不知,我只是将项羽藏身于披云城一事报了上去,仅此一次。”
沉默,又是无尽的沉默。
两人进了城主府,徐玉紧跟着许青梧要一同进屋,意思不言而喻。
许青梧在院门口站定,沉声道:“我说过了,旧事一笔勾销,你不必如此。”
徐玉置若罔闻,自顾自走进院子,进屋去点了灯,开始打水,收拾床铺,生疏且紧张的忙碌着。
许青梧靠在门框上,无奈道:“你这不显得我乘人之危?”
“你就没想过?”
徐玉停下手中的活,呆呆地望着他。
许青梧张了张嘴,不敢回答,只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显然是默认了。
徐玉也不再看他,继续铺着床。
“唉……真不必如此,我不希望变成一场交易。”
许青梧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少倾。
徐玉站在门口望着台阶上的背影,提醒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许青梧没动。
徐玉愣了愣,挨着他坐下,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道:“这本就是一场交易,只不过是你与陛下的交易而已,我们,充其量不过是筹码。自从我们被送去许府的那晚,我们就注定了要一辈子跟着你,哪怕你撵走我们,我们也回不去了。”
“那你甘心吗?”许青梧扭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
“甘心?呵,”徐玉抿嘴一笑,“我姐妹二人自懂事起就认命了。”
她顿了顿,扭头盯着许青梧,抢在他开口前补充道:“不过你这人不错,起码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期,别的且不说,起码对我跟妹妹很好。”
许青梧尴尬地笑了笑,说:“本来说打完仗回来就娶你们的,不过我兄弟鲍飞机不在了,我想现在办喜事不合适。”
“我不在乎。”徐玉答道。
“我在乎。”
许青梧肯定道。
徐玉眯眼质问:“那聂凡?”
许青梧泄了气,尴尬地咳嗽两声,厚着脸皮解释道:“我是被迫的。”
徐玉呸了一声,给他个白眼,催促道:“洗洗睡吧,按理说这早就是我该做的,只是遇见了你。”
“我?我怎么了?”许青梧眨了眨眼睛。
“你是个好人。”徐玉答道。
许青梧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扭头便往屋内走去,见徐玉起身跟上,便堵在门口说道:“我累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事啊,改天再说。”
徐玉痴痴地望着他,歪头笑问:“机会难得,真要撵我走?”
“我送你回去吧。”
许青梧略一想,干脆拉着她往里院走去。
临了,他正色道:“你知道我对身边人是个什么态度,往后只要你真当我是一家人,我不会让你们受了委屈。快回去歇了吧。”
徐玉低头沉默几息,忽地抬头逼视许青梧,问他:“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若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我妹妹,可以吗?”
“可以,”许青梧揉了揉她的头,“你们我都会照顾好的,别说傻话。”
徐玉微微抬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打量了他几眼后,转身便走。
一转身,她已是泪眼婆娑,袖中的那盒胭脂被她紧紧攥着,脑海里却是闪过许许多多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
其中最多的念头,便是前不久刚听来的一句:
这胭脂中有剧毒,你用他杀了许青梧,咱们的账就两清了。
对此毫不知情的许青梧一进屋,便发现聂凡不知何时坐在床边,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是被迫的?”聂凡打趣道。
许青梧顺手关了门,装作没听见,只问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来我这做什么?专门听墙角?”
“谁稀罕!”
聂凡指了指桌上的砂锅,“云溪知道你下午没吃饭,特地煮了汤给你,她不敢给你送来。我一来就发现你屋里有人,我也是不小心听见的,谁让你门都不关呢。”
许青梧乐呵呵地去盛汤。
聂凡快步去接过,将盛好的汤递给许青梧后,低声问道:“下午的话,该不会就是说她吧?”
许青梧见她眨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便用汤碗掩面,随口答道:“我多疑了,着实被坑怕了,回头挨个给你们道歉。”
聂凡撇撇嘴,愤愤道:“我告诉你,你且小心那徐玉,书读得多,人又长得好,性子还不温不火,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样的人心里最容易藏着大事,隐忍不发便罢了,一旦搞事情,啧啧,那可是……”
“有完没完,”许青梧把汤碗往桌上一掷,面色不善,“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对啊,我不希望你们之间不合。”
聂凡瞪眼道:“我这也是为你好,我还不能说她两句了?你吼我做什么。”
许青梧正色道:“净口,修身,这是做人的根本。”
聂凡拍桌子叫道:“怎么着,就你们读过两本,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粗人了?人家夸你两句,你这就开始喜新厌旧了?那我走!”
“且坐,且坐。”
许青梧赶忙拦住,抹一把脸,又换上一副温和面孔,劝道:“你出于好心我知道,我心里也有数,此事到此打住,可好。”
聂凡哼一声,自去梳洗。
许青梧长叹一声,重新端起空了的汤碗去盛汤,发现里面炖的全是大补之物,忍不住侧身看看聂凡,一脸悲戚,终是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小别胜新婚,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