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阑珊进了府后,尽量避开萧景仁的视线,偷偷溜进了房间。见天色还早,也不急着出去了,搬了板凳坐下,准备接着听女鬼的控诉。
花雨徐徐道来,思绪渐渐回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她记得那夜暮色已暝,一灯如豆。凛冽的寒风袭来,穿透了窗缝,跳动的烛火便如毒蛇吐信般扑向了坐在黄花梨罗汉榻上默然垂泪的女子。
翌日,林家便要满门抄斩了。
昔日巍峨气派的林大将军府,已是繁华落尽,被重兵层层围困,刀枪的寒光在雪夜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冷血无情。
通敌谋反,必死无疑啊。站在春夏秋冬四季锦屏后面的宋校尉叹了一口气,说道:
“花夫人,您也知道主公的脾气,他最恨的就是叛贼,令尊通敌的罪名铁证如山,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战乱初平,群雄四起,主公萧江是一方枭雄,手下皆是骁勇善战的盖世名将,花夫人的父亲,花雨的外祖父林之榭便是其中一员。
萧江以前有多么器重林之榭,现在就有多么恨他。
花夫人忍不住哭出声来,“相公他……没再劝劝主公么?我爹爹追随主公多年,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我姐姐还是主公的侄儿媳妇,爹爹怎么可能叛变呢,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啊!”
花夫人的夫婿是位将军,她的姐姐嫁给了先皇的侄儿。林之榭无子,两个女儿大小林氏却是闻名天下的倾世红颜。
大小林氏姐妹,有着南宁双壁的美誉。
只可惜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乱世红颜多薄命。
红颜一恸。见惯了生死的宋校尉不禁也心软了,但也无可奈何,说道:“主公额外开恩,说罪不及出嫁女。花将军也吩咐在下,说夫人生是花家人,死是花家鬼,您会继续享有将军夫人的尊荣。花夫人,请快快带着大小姐随在下回去吧。”
林之榭叛变,人证物证俱全,已经是铁案了。女婿大将军也遭受了猜疑,几乎豁出命来打仗,用战功来抵消主公的猜疑。
在乱世中生存,谁都不容易。好在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只要大将军屹立不倒,花夫人和大小姐就能安然保全。
宋校尉的任务,是保护这对母女,便劝道:“将军已经尽力了。夫人,现在哭泣也无用,您赶紧带着大小姐走吧……大小姐还是花一样的年岁,总不好让她看见外祖全家被斩首的惨剧。”
父母皆惨死,孤女何聊生?花夫人恨不得和家人一起死,可是女子虽弱,为母则强,她自己在天明之后就是没有父母的人了,心如刀割,当然舍不得年幼的女儿也和她这般孤苦无依。
花夫人止了泪,走到隔间卧室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边,掀开暖帐一瞧,宝贝女儿却了无踪迹!
覆巢之下是否容得住安卵?雪夜里,一个单薄的身影在大厦将倾的林府里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被肆掠的北风卷走。
好冷!
她紧了紧身上的出风毛狐皮大氅,将大氅上的观音兜戴在头上,以遮蔽风雪,脚下的积雪已经淹没了羊皮小靴。
半夜里醒来,听到母亲和宋校尉的对话,懵懵懂懂的知道外祖父全家都被圈禁在祠堂里,她明白“圈禁”是什么意思,只是很想念外祖父和祖母,也还惦记着和表兄弟姐妹的约定,便偷偷穿衣起床,从卧室窗户里跳了出去。
大雪纷飞,林府一派银装素裹,狂风席卷着枯枝飞舞,投影在粉墙雪地上,犹如地狱里张牙舞爪的厉鬼。将门虎女,花雨人小胆大,并不惧怕,胖鼓鼓的小脸冻得通红,见远处的祠堂灯火通明,隐约还能看见人影,她快步跑过去,雪地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吱呀!
花雨推开了祠堂大门,迎面却是一双双挺直的脚背!她缓缓抬起头,赫然看见祠堂横梁上挂着一具具双目圆睁的尸体!
有一夜白头的舅舅舅母,也有前日还和她一起堆雪人的六岁小表弟!
所有人都穿着纯白的道袍,上面血书一个铜盆大的“冤”字!
林家三十多条人命,在生命的末途选择自缢来维持最后的尊严、发出绝望的呼声。
花雨呆立在原地,北风吹落了她头上的狐皮观音兜,身上的温度似乎瞬间被风带走了,她就像一尊雪娃娃一样,浑身冰凉,四肢不得动弹。
咽喉仿佛也像悬梁自尽的外祖父一家似的套着绳索,气息进不来,也不出去。
眼前一黑,“雪娃娃”倒在祠堂门槛边。
花雨清醒时,已经是一天后了。昨晚宋校尉连夜护送母女两个回南京,离开了如坟墓般的林府。
噩梦缠身,花雨猛地从马车里的狼皮褥子上惊醒,徐夫人赶紧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背后,“不怕,娘在这里,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娘,他们都死了。”
无忧无虑的她留在推开祠堂大门的那一刻,再也回不来。花雨蜷缩着身体,她一夜长大了,现实的残酷使得她无法自欺欺人,用噩梦欺骗自己。
感觉到怀里的女儿身体剧烈颤抖,花夫人在女儿耳边低声哼唱着吴中的歌谣,就当花雨还是襁褓中的小婴儿。
眼泪早已流干了,娘家死绝了,前景也似乎晦暗无光,可是为了女儿,花夫人的脊梁却渐渐坚挺起来了,她发誓不会在女儿面前流一滴眼泪。
马车外,宋校尉骑着马,敲了敲车厢,“夫人,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此处驿站宿下,明日中午就能到京都城了。”
嘎嘎!
“娘,外面有乌鸦。”
尽管声如蚊讷,见女儿渐渐平静下来话,小林氏的愁容也仿佛消失了一分,连忙答应道:“雨儿说的对,路边枝头栖息着一只寒鸦。”
古藤老树寒鸦,断肠人在天涯。
花雨打开了车窗,老树上的寒鸦被车队的马蹄声惊起飞走了,缠绕在老树上枯藤上的残雪簌簌落下,犹如下了一场大雪般。
花雨的视线则一直追随着漆黑的寒鸦,直到它变成了小黑点,消失在苍茫的天际里。
“外祖父说过,寒鸦喜欢吃腐肉,所以战场上,还有坟地里最多这种鸟儿。”花雨喃喃转身看着母亲,“娘,这只寒鸦是不是要飞到外祖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