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桐官道上,一个风尘仆仆的青衫少年,行囊蒙灰,还斜背着一卷草席。
这是很多孤身远行的过客,很常见的行装。并不是所有的旅者,都有钱每天入住驿馆客栈的。寄人篱下,展席檐廊者,比比皆是。
任平生不是没钱投宿,而是既然当下无法用剑,便只能用一卷草席,将那把大得惊世骇俗却又拙劣不堪的铁剑伪装起来。
那个外扩十里的桐川城东面城墙工地,在大道两边伸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头。只见无数民伕工匠,在那已经工程过半的高墙上下来回忙活,如同万千附蚁。
搭着高高架子的新城门周围,已有兵士驻守,监工民夫络绎出入。
任平生这两天,都在新城墙外一个老农家寄宿;只是每天早上,都会两手空空,来到新城墙工地这边,留心观望进进出出的各式商贩行客,城里城外晨出暮收的人群。
驻守的兵士,只会对押运车马的商队,或者推车入城的小贩,细细盘查询问;那些仆从甚众,车马如盖的富商贵族,也会要求出示个通关文牒。至于其他行囊简易,或者空手出入的临近乡民,人流密集的时候,则基本上不会盘查。
所以今天他背上行囊,决定进城。
不出所料,早上出入人多,任平生只是挑了个面容朴实的本地汉子,亦步亦趋跟从而入,兵士们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这还不是正儿八经的桐川城,穿过新城墙工地,里面依然处处是广袤的田地,只不过此间村落,已经很大,动辄几百上千人家。沿着大道的村寨,多有宽阔街道,店铺林立,各类手工作坊,织场染厂,百业兴旺。
桐川城内的晨钟,声闻十里。任平生从没见过繁华都市,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初闻晨钟,还以为是此间将有盛大祭祀集会。往年思安寨中,每当此时,都是寨中少年最为高兴的日子。只不过,任平生的记忆中,自己没有少年。
后来老乡告诉他,那响声,是桐川老城之中,用来公告百姓城门已开,可出城劳作,入城开市的晨钟。桐川城的钟楼,有四五层楼高,与同样规模的鼓楼相隔数十丈。那楼顶的铜钟,很大,上面精雕细琢,尽是太一天庭巍峨壮观的宫观殿宇,有祥云缭绕,仙人飘飞,蛟龙盘旋。
说得任平生神往不已,终日期待前往桐川老城,一定要上钟鼓楼一游。这两天,他确信自己的剑道,是进入了御气瓶颈。只不过他至今搞不明白,为何之前进入一重立地,二重从心,都没有经历明显的瓶颈。
如今从心圆满已经三年,却要经历一个极其尴尬的阶段,此时出剑,跟初次击败大白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下山之后,首先跟随余子哥劫桐山宗贡银,随后单挑乌莫山寨八大山鬼,后来又跟随黄白丁的商队,遭遇了金丹道修和兵家修士。任平生很清楚,即便是自己巅峰之时,单枪匹马挑战一个三境剑修,自己也是败多胜少。更莫说下山几天,就已经遇到两个的金丹修士了。
当务之急,他只想隐身于市,想办法悄无声息地突破瓶颈。一则人潮如海的城市之中,自己不那么容易引人注目;二则也可以藉此多了解一些玄黄天下的人情风物,行止规礼。否则,太过特立独行,他未必能不动声色地远行千里,安然到达幽辽两原交界处的野人山中。
过了新城墙之后的驿道,行人众多,任平生不便施展修为,只能缓缓而行。到了距离旧城一两里外一处大镇,他便不想走了。旧城东门,名为龙门,而此距离龙门最近的镇,便叫龙门镇。
一马平川的旷野之中,从龙门镇遥望桐川城门,饶是任平生已经见过了新城工地,仍觉得那座层层飞檐割裂天空的巍峨箭楼,十分震撼。城头上旌旗招展,长戈影卓,兵士肃杀,铁衣齐整。
还没见着神秘莫测的山上道家宗门,道门辖下的城池,已是如此观感!
冬日暖阳之下,任平生顿觉脊背上犹然升起阵阵寒意!背负悲天剑万年魔咒,自己要走的这条道,真能走得下去?
思量再三,他决定先找地方安顿下来,反正要滞留好一段时间,进城的机会,多的是。好在他这一身装束,要在百业兴旺的龙门镇求一个平常少年的身份,还是不难。
任平生在镇上的各处深巷逛荡,问了一两路人,就直奔铁匠铺集中的金鸡巷而去。
“就你这身子骨,能打铁?”金鸡巷最小的一家打铁铺,那个本身也并不算壮硕的老铁匠,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任平生。没办法,那些门庭若市的大铺子,都不招徒工。只有这家门可罗雀,炉灶清冷的小作坊,摆出了个招收学徒的牌子。
“以前跟师傅打过三年。”任平生道。
老铁匠神情木然,看得出他对此毫无惊喜。招学徒,那是因为自己年纪渐长,体力不支,祈求多个劳力而已。铺子里摆的,也都不过是些锄头镰刀,犁头铁耙之类的粗糙用具,价钱不高,生意还不好。
牌子摆了半个月,这头一个登门应聘的,那身板卖相就极差,不由得那老铁匠,不暗自神伤——真正卖相好的,又那会看得上自己这种破门面?
老铁匠再问了些诸如姓名籍贯之类,待听说这个自称袁平的少年,来自引朵乡的培秀寨,不由得又是一通唉声叹气,“培秀那边,那场泥石流,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什么样一番景象?”
“一寨子五百多户人家,就死剩二三十户了。”任平生道。关于培秀寨的种种景象,都是自己亲见,或者余子告诉他的,说起来极可信。老铁匠招收学徒,本就不易,再一念及少年身世可怜,便即录用。
这家铁剑铺并无招牌,老铁匠姓刘,名阿金;任平生便呼他为刘师傅。刘师傅本欲让他打一把镰刀试试手;毕竟声称做了三年学徒,打把能用的镰刀,理应问题不大。
任平生左右看看,见临门摊台上的几把菜刀和柴刀,蒙着厚厚尘灰,显然是很久无人问津了,“刘师傅,不如,我将那几把刀返炉加工一下,如何?在以前的师傅那里,我可以独自打刀。”
刘阿金瞥了一眼那几件本已当做废铁的物事,半信半疑,但少年既然开口,由他去吧。打废了,正好给自己有借口当个废铁疙瘩,回收利用。
在袁大锤的铺子,任平生铸造的刀剑,品秩已经不低。来到刘阿金铺子之前,他曾沿着金鸡巷一路看下去。这些铺子,即便是门面最大,声望最高的金锋号,陈列在店堂里的刀剑,也极普通。
所以那几把菜刀柴刀,任平生只不过是花了小半天的功夫,重新锻打一条用于刃口的夹钢;烧刃之后,做了两道研磨,那几把刀的刃口,便即青光照人,有吹毛断发之利。
刘师傅则是一直在旁看着,从任平生启炉,控火,在铁砧上挥下第一锤开始,他就一直目不转睛,看得呆了。那身手把式,到底算谁是师傅谁是徒弟呢?
任平生再将那几把刀子摆回货架,脱下围裙;老铁匠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长出一口气道,“小老弟啊,我这,其实也没啥能教你的。就是我这铺子,干了几十年了,最终还是混得个门庭冷落。咱俩一个孤寡老头,一个落泊孤儿,能凑一起,那也是缘分啊。其实,有你这手艺,何必千里迢迢投亲去?咱爷儿俩一起管这铺子,二一添作五,那天我不在了,铺子就是你的了。”
任平生擦着汗,憨憨一笑,不置可否。但这个暂时安身之处,对自己而言,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此后,他对刘阿金仍是一口一个“刘师傅”叫着。一直在金鸡巷不大抬得起头的刘老头,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昂首挺胸出入,看得见的喜上眉梢。
除了如何留住任平生,老头这这段时间正在费心神想的,不再是如何把东西卖掉,而是得好好斟酌,该如何定价的问题。
任平生改过的那几把刀,不出三天就全卖了出去。这几天内,刘阿金把原本已经成品的犁头钉耙之类的粗疙瘩,全部让任平生回炉重炼,专制各种刀具。他刘师傅打起下手,也极卖力。
自从在刘阿金铁铺安顿下来,任平生依然每夜坚持磨剑不辍。刘阿金也曾劝过他,“袁平啊,铺子里的铁疙瘩,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稍稍花点心思,重打一把好了。不是我说你,你手上这物事,比我年轻做学徒时打的,都不如。”
任平生只是淡淡应付道,“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是个念想而已。”
刘阿金一想到少年的“惨痛身世”,便不再言语,只是摇头叹气。经历过大悲痛,才会清楚,这么个半大少年,总要在身边留一份支撑自己独自活着的念想。
只是每日凌晨,任平生独自寻找旷野无人之处练剑,是从来不会让人发现的,包括刘阿金。
一个月下来,每每出剑,感觉只有越来越糟糕,全无剑意不说,连原本收发随心的劲道,也是磕磕碰碰,全贯穿不到剑上。这几年习惯了出剑之前,必先观气脉,循气机。若说此时剑道上的窘态,与自己受望气之扰有关,他也尝试了无数次心无旁骛,甚至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出剑,依然毫无改善。
好在掷石远攻,还有腾跃如飞的身法,都没有受任何影响,真遇上什么凶险,保命逃命的手段,还有一些。只是如此一来,他就只能安心在刘阿金的铁匠铺待着,一天不突破剑道瓶颈,若贸然上路,风险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