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始终未能找出祝无庸真身所在,身处儿子的剑影保护之中,任强干脆就地盘膝坐下,横剑膝前,从腰间抽出竹烟斗,点了袋烟。
他抽了两口,那烟,冒得没天理的大,却又并不容易散去;不一会,父子俩所在的小天地中,都是烟雾弥漫。
任平生的剑势,由疾而缓,变得十分的慢,慢得只是在动,却形不成轨迹。只是剑刃削过烟雾,你才会注意到那铁剑割裂空间的痕迹,触目惊心。
城头上的祝家门徒,开心起来。这父子俩,青天朗日之下,尚且看不见道师的身影,这会自己弄得到处乌烟瘴气,不是找死是什么。
但就在这时候,身在局中的父子二人,却都感觉到,祝无庸的气息,渐渐明晰!
任强口中的烟斗,吸得更恨了,两颊腮帮,一鼓一胀,频率越来越快;就好似他的死敌,已经不是道师祝无庸,而是手中烟斗。
突然两道白光,如流星的长尾,穿破烟雾,一道袭向任平生的项背,一道袭向猎人的后心灵台!
剑光一闪,直扫过任平生的背后,便听到“叮”的一声脆响,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片,跌落在少年的脚后跟。
另一把,跌落在猎人的屁股后面。
只有猎人的青钢剑,才有剑光;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先出剑拦截了袭向儿子的飞刀片。
好在,儿子不但跟他想到了一块,而且铁剑出击,决断异常,也是同时截落了击向父亲的飞刀。
猎人已经收起烟斗,再次出剑。
周围的烟雾,久未散去,被两人缓慢的剑式,撩出缕缕缥缈的烟痕。
奇怪的是,父子俩的剑影,都不再出现在自己目光所及的范围,而是都往视觉的盲区里招呼。
剑意所及,触到的杀气愈加浓郁。
“切!”任强大喝一声,父子俩几乎又是同时,互相击落了袭向对方的两把飞刀!但这一次,剑势未及收回的任平生,瞳孔突然收缩,死死盯着一个疾如闪电而来的光点!
还有一把飞刀!
这一把,不是偷袭背后,而是出自正面,直击自己的眉心!
三把飞刀衔接紧密,根本不容你有反应的机会。
少年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嗅到了那一股飞刀割裂肌肤,血腥四溢的气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得住利刃一击。
“剑”,我是个人,血肉之躯,也是把剑,削铁如泥!
生死瞬间,少年心湖明澄,微风不起,水波不纹,整个身心如剑。剑身略偏,时不我与,也仅够略偏;便一触一带,那如电光火石而来的飞刀,拍着颜面,轻轻擦过,只留下淡淡血痕,又飞入烟雾远去。
然而这一偏一带之势,也带出了少年手中的铁剑,由后而前,划了个大弧,其势若破开天地而去……
剑势极宏大,如排山倒海;剑意却极精微,如巧妇手中针线,落针丝孔之隙。铁剑刮破烟雾,刮破空间,然后,刮破了一人的脖颈大脉,鲜血飞溅。
祝无庸形容委顿,跌坐地上,面如土色,一手紧紧捂住勃颈处鲜血迸溅的伤口。
“你不是道修。”任强走到祝无庸跟前道,“至少,你的看家本领,不是练气士的本领。”
祝无庸惨笑一声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的亲传弟子,你都探过底了……一般人,对弟子师父,都应该……一视同仁才对。”
动脉已经切断一半,血流极快,所以祝无庸残喘之余,说话十分吃力。
“你的弟子,只用了幻术,和障眼术,虽然身法极快,却并没有真正的隐匿身形之术。”任强道,“我也没见过真正的隐匿之术,却听说过。精通这门术法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出自不系舟盗门;一是出自十二重楼的刺客。”
“这两种人,前者,无法见容于太一道教,所以你们家,肯定不是;后者,虽然偶有为道教效力的机会,却深为雇主所不耻,虽然也不可能被道家宗门收为弟子;但如果你家那位祖上,心志足够深沉,隐藏修为,拜入道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一开始发现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十二重楼的?”祝无庸眼睛瞪得很大,他在努力阻止瞳孔的张开和生机的流散——他不甘心。
两百年来,没有人曾发现祝家的隐秘,哪怕是自以为知道实情,前来要挟谈判的任净平。任净平所掌握的“隐秘”,其实只是表象,或者说,是祝家故意散出的迷离线索;以此来满足某些窥私者的好奇心。
有了这些铺垫,真正有实力撬动祝家根底的人,就会自以为足够的知己知彼,并因此而死在对方隐藏了两百余年的杀手锏下。
十二重楼,专门以刺杀为生的一个隐秘组织,没少受雇于太一道教;任家藏身不归山以前,也没少被十二重楼的杀手查探暗杀。所以悲天剑的真正传人,曾以数代人的心血,总结出很多对付十二重楼的经验。
“你不可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来以身涉险……”垂死之际,祝无庸心湖之中,突然无比明澄。
“不可能,但是,你也没必要知道了。”任强冷冷道。
“将死之人而已,你就不能让我瞑目死去?”祝无庸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烟雾早已完全消散,天地复归于清明,任强看着门楼高耸的九井山庄城头,缓缓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安心去吧,你本乖安心做自己的小皇帝。”
祝无庸听得此语,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满脸惶恐与不甘之色:“假扮……”
他只能吐出这么两个莫名其妙的字眼,一代枭雄,就此倒地死去!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于祝家,对于上河寨,对于整座不归山盘地,注定成为一个千古谜团;也或者,成为寻常百姓茶余饭后,乐于谈及的游侠传说。
“爹,可以了没?”任平生看着父亲,心存疑惑。
任强从门楼高处,收回目光,眼神却变得愈加坚定道:“还不行,咱们,得进去一趟。”
“给个说法?”任平生并没表示反对。
“事成之后,行不?”父亲以商量的口气道。
“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少年的人生,从来不曾和平。
……
城门已经大开,外堂子弟,四散而去。至于内堂子弟,已经没有了,被祝无庸收为徒弟的本家后辈,本来就不多,凑一个双山五行阵,外加一个嫡传的祝田丰,已经尽墨。
没死的,早先身在战场,也已经没必要急于表明自己,有别于他人的尊贵身份。
所以一路无阻,进入九井山庄的前院,驻足四顾,只发现城头女墙上,挂着三具死尸,仍在滴血。显然是鸟兽散之前,因内讧而死。
一个经营了三代人的小王朝,多少都会有那么几个死忠。
然而眼前,厅堂门口那十几个扎堆涌出,泪眼婆娑的妇人,最令父子两不知如何应对。
妇人们各式年纪,眼看过去,十八到三十八都不缺;衣饰妆容,也是各种妖艳,但都是一种悲戚而恐惧的神情。她们看见猎人父子缓步行来,忙不迭又纷纷乱乱,你拥我挤的退入厅堂之中,四散躲藏逃窜。
只有一个中年妇女,素衣淡妆,脸上并无泪光,却也有恐惧,她依然停留在门口。
妇人慌乱中对任强作了个万福,颤声道:“我知道你们既然能进来,自己就没了谈交易的资格。我是他的原配妻子,育有一子,也就比你这孩子,略大一些;如果可以,请放过我的儿子;妾身任凭处置。”
“那就好好活着,照顾好你自己的儿子。”任强淡淡说道,领着自己的儿子,穿堂过户而去。
二进天井中,空无一人。但此处房屋,比一进楼层更高,门户重重,鳞次栉比。
四面八方,飕飕飕射来几支冷箭;却不见人。寻常箭矢,小菜一碟。
“我们,只是来找祝家算笔帐。”击落冷箭之后,任强喝道,“无意多伤无辜,不想死的,放下手上的东西,自己离开。这一箭,是尽心,我接了,是敬重;再一箭,就是赴死了。”
各处窗户之内,便传出悉悉索索,轻放物品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匆匆而去。强敌当前,大势已去,还能尽心之人,很难能可贵了。
然而进入庭院宽阔,亭台清雅的三进中院,父子俩人,都不觉眉头皱了一皱。
一个壮年武夫,一身劲装,手中一把明晃晃的朴刀,站在三进厅堂门口。
“你能阻得了我们?”任强问道。
“不能。”那壮年武夫道。
“为何不走?”
“食君之禄,不能走。”
“那就能死了?”
“我无家业,忠君之事而死,也没什么不可。”武夫道,神色坚毅。
那武夫,并没有死;朴刀迎面劈来的时候,任平生也没拔剑,只是轻舒猿臂,向前挥出。那武夫身体凌空飞起,被抛出两丈开外,撞在墙上,右手臂骨折断。想要再次舞刀,也应该是数月之后的事了。
任强对儿子如此处置,十分欣赏。
四进院落的格局,与二进类似;却再无死忠的武夫当道。但是此中情势,更令人愁。
一对中年男女,老茧厚重的手上,都是些锄头柴刀之类的物事,显然都是他们用得趁手的东西。另有一个体型臃肿的男子,不停地大袖揩汗,两手空空,也跟那对男女一起,站在厅堂门口。
任强很难明白,一看就是下人的装束,怎地也如此不知死活?
莫非那琅上道师,家里家外,判若两人?但这也很难解释得通,因那些地位更高的门徒武夫,大部分都已树倒猢狲散。
“两位亲家,胡管家,你们到后院候着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厅堂中传出,伴着轮椅转动之声渐近,“若我那捣蛋孙子能够回来,还有赖几位长辈照顾。”
这便算是托孤了。
既然是老祖宗出面,三个下人也没说什么,默默垂泪而去。
老人独自转着轮椅,只能停在走廊上。他看了眼院中不远的猎人父子,目光停留在了任平生背后,那一截污丝缠绕的剑柄上。
“那件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了?”祝长龄平静说道,“你也应该知道,如此关系重大的图谋,我那儿子,不可能透露给无关之人。”
老人的言语,让任强有点意外,却也默默点头道:“我信,但你怎么知道,我所为何事?”
老人长叹一声,说道:“让只手遮天的太一道教追杀了数千年,依然能隐忍存活的族裔,必然有他的道理;无论是什么道理,都不是我们小小祝家,可以对付得了的?”
“我和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先前都有点鬼迷心窍了,只不过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老人说完,闭上了双眼,那满脸的沧桑之中,也不知藏的是悲伤,挫败,还是失望。
“都是子孙的护道人,你能理解?”任强道,看向老者的眼神,只有决绝。
“能。”老者答道,“但是,能不能放过他们?还有我的孙子。”
“能。”任强也没有犹豫,“你的家业,下人,后辈,我都没有兴趣。”
“谢谢,谢谢……”老人喃喃说着,头顶之上,隐隐冒出缕缕轻烟,极难察觉。但任强父子都已看出,他是在以自身修为,将生机散尽。
那老人甚至没问,任强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祝无庸与任净平他们密谋的事。
~~~~一个谜,是我用了很多年的微信昵称,现在已经不用。写这一章的时候,苦思章名很久,想了好几个名字,都难尽如人意。
后来,就想到了这个曾经的昵称。
故事讲到这里之后,所需心力,跟前面的章节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无论如何费心费神,若能奉上一个个读者喜欢的故事,便是最大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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