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据中央戊土位的剑客,持剑岿然不动,却目光如电,盯着任平生。一个回合之后,他已经看出,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剑心更加纯粹,杀气更盛。
在刚才强大的剑光威压之中,那孩子挥出的一剑,自带一股强大的侵张之力,逼得整片剑光支离破碎。否则,二人身上,早已残缺不全,怎么可能只是现在的皮肉之伤。
剑客目光专注,不放过孩子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他必须找出任平生的破绽。
再来一击,这对父子必败,也必伤;但如果二人同时报以拼命一搏,自己剑阵中的五人,肯定也有伤亡。毕竟对方的剑道修为摆在那里。
剑客对任平生端详良久,然而,他失望了。
孩子身上,无处不是破绽,他根本就不在乎破绽。
所以对手取他何处,他就只需应对何处。
那也好,避实就虚,逐个击破。于是戊土剑客看向猎人任强,任强手中的断扁担,刀剑削过之后,末端尖锐。辅以猎人强大的剑意,并不输他们剑阵中任意一人的宝剑之利。
戊土剑客更加失望,因为猎人身上,毫无破绽。
这不像父子俩,更像天生对头……
剑阵内外,一时间,死一般的寂静。围观者,也鸦雀无声。
天地间,仅余杀气。
戊土剑客紧了紧握剑的手,他必须再次发动剑阵。虽然一旁静静观望的大师兄,并没有片言只语,但剑客明白,受命出击时,大师兄不允许自己权衡这种利弊。
他只能祈祷,少年那一剑,别往我身上招呼啊。
……
无边的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竹板拍击之声。只“噼啪”两下,引得不少局内局外的人,都无端端被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竹板,持续地打起了节奏。街道远处,一个手擎卦旗,头戴纶巾的卖卦老道,就着竹板的节奏一路唱着:
“子午相冲血光灾
丑未相冲仇恨来
寅申相冲车马害
卯酉相冲绿帽戴
……
寅巳申刑蛇蝎心
丑未戌刑敌环候
辰酉亥刑病官凶
……
官人若想免灾祸
听我刑冲克破歌
若有分毫听不明
不妨就地占一课
……”
即将喋血的战场,有这么一曲毫无意义的歌声,也是好的。戊土剑客和他的师兄弟们,面色都轻松了些。
猎人任强,一脸茫然,双眼依然盯着戊土剑客的右手。因为他知道哪只手上的剑,就是剑阵的阵枢所在。然而,突然传来的歌声,使猎人分了神。
他觉得歌是唱给自己听的,可惜,听不懂。
任平生面无表情,只是双眼,又开始微闭……
对峙双方,都在等着把那卖卦道人的歌听完。
卖卦道人稍稍走近了些,便发现了此处剑拔弩张的态势,于是,他目瞪口呆,歌停了。道人呆立当场,不再往前。
歌停,剑起。剑光涨落之间,猎人父子二人眼中,便有千道青光,接天连地,形成一座剑光穹庐。
穹庐中,有锋刃飘忽,剑影吞吐,成雷光天火,道道指向阵中的父子俩。
闪电之光,击一身破绽之子,和全无破绽之父。
那电光到处,便是破绽了。
任强瞳孔收缩,手上不由自主地加尽力道,握紧扁担。
任平生,依然面无表情,双眼略微睁开了些。那眼神,映着漫天的剑光,冷静得不类世人!
——他在感受整座剑阵的威压之气。
“东偏北。”任平生大喝一声,他自己出剑了,背向父亲,还是一式天怒,分击东南和西南两隅。
东偏北,没有人。
东南,没有人。
西南,也没有人。
没有人的地方,剑光却最重!
小子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但猎人无暇细想,手中尖尖的断扁担,直刺东面偏北。他不知如此一来,是否会致自己身陷险境。猎人知道的是,儿子整个身后,已经完全交给了父亲。
所以,两人都没有任何犹豫,配合极其默契。
厚重的剑光,扑面压顶而来。任平生的铁剑,有浅浅蓝焰萦绕蹿动。饶是如此,在漫天的剑光之中,仍是显得十分淡薄。
观战的祝田丰,眉头略皱。
“剑芒!”——若不是本身城府极深,处事冷静,他差点喊出声来。
那剑光穹庐,越缩越小,阵中围困的两人,已经无所遁形。
猎人的扁担,就要触及那片剑光之幕。
任平生的剑影蓝焰,仍在一往无前。
“刑”,他默默念着,其实自己也深知,这是在赌;用命押注的赌。
这一次,悄无声息间,剑光穹庐中那些吞吐闪烁的锋刃,突然像是受了极大的牵制,如陷泥淖,凝滞不已,竟然再无半分杀气。
剑光穹庐开始受到极大的掤张之力,缩小之势,就此停滞。
然而这并没有完。父子俩分击三隅的剑影,在继续扩张,不断地吞噬着压顶而来的剑光穹庐!
剑阵开始抵受着极强的压力,东南西北四方阵脚,开始出现了松动。若不是戊土剑客,首当其冲,正在对方那极大的掤张之势中苦苦支撑,整个剑光穹顶,恐怕已经破裂。
四方阵脚再次稳住,戊土剑客开始变阵了。他旋身下沉,长剑随之横抹,剑光如同一道银河,斜挂天顶,直逼猎人任强而来。
那遮天蔽日的剑光穹庐,随之散开,四个方位的四把长剑,剑尖飘忽,星星点点,直扑阵中;如同漫天星斗,拖着长长的光尾,倾泄而下。猎人父子,均在星光笼罩之中。
猎人急撤两步,避开了戊土剑客一记抹剑。但此时的父子两,再次背靠着背,无路可退了。
戊土剑客招式未老,再次变招,反向旋身,身形变沉为升,反手抹剑,仍如银河斜挂,伴着漫天星光而来,璀璨至极!
这一次,任你如何强大的掤张之力,都毫无用处了。
“北。”任平生喝道。
猎人不假思索,直刺北方阵脚。
少年则反向而去,全不理漫天的剑锋星光,一剑挥出,直挂正南。
这一次的应对,很简单。
很多时候,应对复杂的局面,恰恰就需要最极致的简单。
“冲。”少年心中默念着。他已经多了几分自信,这应该不是赌。就算仍然是赌,也应该有转圜的余地了。
铁剑再次泛起蓝焰,那一道令祝田丰心惊肉跳的“剑芒”。只有猎人父子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剑芒。
那一道斜挂而来的银河,被铁剑的蓝焰击中,寸寸碎裂。阵枢一破,漫天星光,便变得十分孱弱,凌乱不堪起来。
戊土剑客并没有受伤,因为任平生,只是破了他的剑招。
而镇守北边阵脚的剑客,就没有那么好命了。猎人的扁担尖刺,直接刺进了他的小腹。
一把剑刺进小腹,也许就只是流血。但一把钝器刺进小腹,在拉出来的时候,就带出了一段带血的肠子。
受伤的剑客惨呼不已,一双因为极度恐惧而突出的眼珠,盯着自己腹部的惨烈景象,已经吓得发狂,大呼小叫,蹒跚退出了剑阵。
猎人父子,却并没能就此破阵而出。因为旁观的剑客,训练有素;缺口一旦出现,便即有人补上。
阵枢戊土剑客的脸上,开始现出焦躁之色,但很快就平静了。祥兴堂在整座不归山中,从来没有对手,所以,只要出击,就不允许失败。
他决定发动最后一击,最冒险的一击,也是最强的一击。
戊土剑客反握长剑,平持于胸前,剑尖前指,然后,脚踏八卦方位,起步而行。
四边的阵脚,也动了;与阵枢步调一致,动得很快!
双山五行阵,再不分阵枢阵脚;每个人,每把剑,都是阵枢,也都是阵脚。
剑客们迅捷游走,剑尖直指阵中。迅捷的身形,平稳的长剑,开始在猎人父子周围,形成一道旋转的光环。
相较之前的剑光天穹,银河星空。这道剑光之环,实在是单薄得很。
但是那缕缕侵来的杀气,破空而至,极其精纯!
父子两背靠着背,看着流转不息,却在不断缩小的光环,一动不动。
远远围拢的看客,开始觉得无聊。
“跳啊。”不知是谁,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即便是丝毫不懂剑道的人,都觉得,只要一跃而起,跳得高点,就能避过那道剑光之环。
但阵中的父子二人都知道,一旦凌空,便是死路。
不动,更是死路。
眼看剑光,就要掠过二人身前,割裂衣裳,再侵体,入骨,把两人绞成两段!
任平生随着光环的转动,右脚侧移了半步,面向西边。
危急之中,任强心有灵犀,转身向东。
“东偏南。”任平生脚步未停,已经喊出一声。
猎人的扁担尖刺,应声而出,直刺乙辰方位。而任平生,则是以一式并不精纯的“天恨”,刺向西边,剑尖飘忽,也不知他是偏北,还是偏南。
围观者一阵惊呼。在他们眼中,父子两人,是在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往那剑光疾转而成的光环上送去。
各处阵脚疾奔之人,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但他们手中划出的流转剑光,毫无缝隙,也无厚薄,只有杀气。
剑客是在拼命;猎人父子,却是在送死……
看客们已经不忍直视,胆小的,甚至用手捂起了双眼;只不过不太甘心之余,捂着眼睛的手指,又开了些缝隙。
猎人的扁担尖刺,也已经没入光环之中。他没有击中任何人,因为扁担已经被剑光搅碎,只剩一小段握在手中,不足五寸!
他感觉到了阵阵寒意,直侵自己的腰际;也就是光环指向的方位。
然而,随着那根剑气贯注之下的扁担碎裂,剑阵的光环流转,为之一滞。
“克。”任平生仍然是默念一声;他感觉到铁剑已经击实——西偏北。光环一滞的余波,正好至此!
铁剑闪着蓝焰,破环而入,光环破碎!
“破!”任平生大喊一声。他变招了——天怒。
剑出无方的天怒,也是大地变色的天怒!
从来不从如此凝练的剑心,祭出的一招天怒。
……
后来很多年,不归山上都在流传着这个传说。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中,那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凝成一道剑影,缓缓升起,然后一道剑影,化作了漫天的蓝焰,洒落大地。
结成剑阵的五个剑客,无一存活。
五个剑客,甚至都看见了自己的死去,有的看见自己胸口出现一道血洞,鲜血喷涌;有的看见自己的身体,自肩而下,出现了一条斜线,然后,身体上半段沿着斜斜滑落,成了两半……
也有心思缜密的看客,传出的故事更是玄之又玄,说是大战之际,曾有个卖卦的老道,远远唱着一首“刑冲克破歌”漫步而来。那首卖卦老道的歌诀,其实正是猎人父子破开剑阵的法门。那老道,其实跟猎人父子是一伙的。
那少年最后一剑挥出之前,还大声喊出一个“破”字,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传说终归只是传说,真相如何,丝毫不懂剑道的山民,并不清楚。
~~~~除了开头三章,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写得最为辛苦,最为纠结的一章。写到最后,自己看了两遍,感觉还好,一番心血,起码不算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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