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当中,黑盔带翎者,为十夫长。那名十夫长身形魁伟,脸色却白,不似本地人。他喝停了那一支人数不多的搬运队,随即满脸威严,训斥道。
“当世男儿,适逢天恩浩荡,兵家大开门户;空有一副好身板,却不思建功立业,戍守边疆。你们生下来,就是为了给人家做牛做马的?这城中那位豪门人家的货啊?给你们几钱碎银般出城去?”
那名十夫长冷笑两声,一脸不屑道,“够吃一顿宵夜了吧?可上有老下有小的,舍得拿着一晚辛苦挣来的几钱碎银,去买一顿宵夜?一条命,不想一辈子这么贱吧?那就担子放下,跟我们走啊。别说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哥儿们随便隔三差五吃香的喝辣的,都不算个事。愁就愁在难找还没吃腻的馆子……”
那挑夫队伍中,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容和善的年轻人;就站在原地,肩上的担子却没放下,只满脸恭敬道:“将军。咱们几个,都是白竹垌那边留下来的本地佃农,空有几斤气力而已;干那舞刀弄枪的事,不弄伤自己,就是天帝保佑了。再说我们帮人干这活,也不是钱不钱的事,受人所托,既然应承了,总不能半路撂挑子不干了。这是要送去道院的东西,咱村里人给道院帮个小忙,不谈钱的。不然将军您先让我们把东西送了,回头再来看演武如何?”
城门边一众执绔,一看军兵他往,暗自松了口气,就继续忙不迭与申功颉叙旧;动静声响,都低调了许多。申功颉没心没肺应付着,两眼余光,一直大量着不远处的境况。
那年轻佃农,他认得;因为任平生曾提过,在白竹垌有两个本地朋友,一个是申功颉早已很熟的得意楼掌柜殷承夏,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申功颉只知道任平生喊他顺子,因为祖上几乎没攒下过哪怕一亩三分的薄田,所以落马城风生水起的今天,顺子也没挣到什么钱。但顺子在本地人缘很好,很多鸡零狗碎费力气的事,都可以托付给他。
面对如狼似虎的兵士,刀剑加身,那几个惊惶未定的青壮挑夫,身上的沉重担子以经卸下,却是平稳放在地上。如此以死相挟要送人一份“天大机缘”的阵仗,顺子也是头次遇上。尽管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吐字模糊不清,顺子还是尽着最后的一份侥幸心思,苦苦哀求;几乎搬出了十八代祖宗的名义保证送货之后,一定回来。结果还是被那十夫长斩钉截铁的几声呵斥,几名挑夫被推推搡搡去往演武场那边。顺子一步三回头,忧心那边无人看管的几幅担子。
“伍长大人……”一个青色布衣的年轻人,很不经意地站在军士前方,正好挡了去路。
“您看这事,可以打个商量不?比如说,以资助本城演武募兵的代价?”
十人一伍,十夫长即是伍长;但这是军中内部的称呼,寻常百姓,不可能喊得出来。更何况伍长之后,还能罕见地加了大人二字。
十夫长本来心情不错,只是往对方身上瞥了一眼,顿时沉下脸来,冷冷道,“知道为啥之前都懒得多看你们一眼?有一副好出身,不是你无需投军服役的理由,手无缚鸡之力,烂泥扶不上墙才是。之前一句废话,我可以原
谅你的不懂事;所以,现在你可以滚了,别污了我的剑。”
申功颉只得勉力保持脸上那份恭敬之色,侧身让开。
顺子被推搡着去往那边人群,期间不断回头望向那位似曾相识的青衫公子哥;后者用眼角瞟了一眼那边的几幅担子,对顺子轻轻点头。
大潮裹挟,蝼蚁残生,顺子倒也坦然了。
界山东西两地,这个冬天都不太平。
兵家这次大面积募兵,其实并非针对落马城,天下数州的各处城池,都在上演同样的场景。西乔山三城的武院子弟,除了那些被当地护教军选定的武道胚子,其他大部分适合服役年龄的,都已被边军征募。
只不过毕竟近年来不系舟盗门的贼子,也十分活跃;而且这些人的行动,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对各地豪阀,山上修士都极具威胁。所以各地武院,至少都要保留一支实力不差的生力军,以维护一地治安。
大面积募兵的原因,一直秘而不宣;但既然史无前例地涉及了寻常百姓家,坊间地头,就有了无数传言。有说北荒狂人正在谋划大规模犯边的,而且这一次,是整个西碛荒漠和北荒冻原的狂人。大大小小数万个部落联盟,声势浩大,从那北荒城头望过去,乌泱泱黑压压一大片,一直蔓延到天边都是狂人蛮兵。
更有甚者,说北荒城其实已经陷落了;东西两边的驻军,一溃数千里,都快退到了西京地界。好在有鸿蒙山毗邻西京。那位道法通天的贺兰天师,只伸出一根手指,东西两边一划,就在大地上划出两道纵横万里的天堑。狂人暂时还过不来,所以交战双方,倚着天堑互相对峙。兵家这边,估计也守不了多久,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到处征集民伕,补充兵员。演武比武什么的,一则为了吸引那些漂泊无根,又各怀绝技的江湖人士,山泽野修;一则,也是为了找个堂而皇之的由头去抓壮丁,免得前方战士未起,后方已经人心惶惶,乱成一锅粥。
也有传得更加可怕的,说其实兵家已经认清态势,明知此番战事必败,所以正在趁着战事胶着之际,尽力于对方议和,甚至不惜尽献天下青壮男子,给对方为奴作为代价。所以募兵其实只是个噱头,人一到边军驻地,就被绳索连成一串串的,往对方阵营送去,日夜不断。南北军营之间的人流,比大河州那条入海大渎,都要壮观。
任你各地兵家如何奋力辟谣,并不时有来自北荒城的边军将领分赴各地现身说法,依然止不住谣言四起的势头。甚至你越是辟谣,越是显得欲盖弥彰。少数行事比较机灵,行事果敢的农家子弟,纷纷遁入山中躲避兵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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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镇驿馆内那处精雅宅院中,白衣中年道人在水榭边石台上,一壶仙家酒酿缓缓独酌,一言不发。
近月余时光,章宗主都是这么个状态,深居简出;奴仆弟子,也都十分识趣地敬而远之,一般若无传唤,无人敢进入院中打扰。
但今晚不太一样,一个身材远比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一身灰布道袍,风尘仆仆。年轻道人一入驿馆,便直奔那处精雅宅
院而去。门外打盹的那名芝字辈弟子,一激灵醒来,正欲发作;一眼见到来人,立即换成一个毕恭毕敬的道门稽首。
芝字辈弟子敬礼之后,小心翼翼道,“玉恒师叔,要不要我先与掌门师祖通报一声?”
赵玉恒脸色憔悴,轻轻摇了摇头,便径直进门而去。赵玉恒不笨,更不喜欢那些所谓聪明人的伎俩;反正这一趟,就是回来找骂的,察言辩色,相机行事什么的,只会让师傅加倍的生气。
之前在铜雀宗那边,赵玉恒曾飞剑传信回百灵驿馆,简要说明了一下界山以西那边的情况。他自己意外受伤一事,也提到了,只是没说伤势如何,只在末尾附上一句,希望先回来养伤。
飞剑传信,毕竟不如当面说事,万一遇上高明的敌对剑修,自有截获飞剑的手段。
不久他就收到了章太玄的回信,信上只有三字:那就回。
所以当下,赵玉恒就到了百灵驿馆,直挺挺地站在那石桌边上。见师父仍然一言不发,也不知啥打算时候开骂,赵玉恒硬着头皮,开始汇报这趟铜雀宗之行以及协助对方剿匪平乱之事。
不想刚刚开口,章太玄便摆了摆手,指指对面座位,“先坐。”
赵玉恒依言在对面坐下,两手扶膝。章太玄递过手中酒壶,他接过;桌上有现成的酒碗,赵玉恒小心斟了半碗,就将酒壶递了回去。
“满上。”章太玄瞪他一眼道,“不是让你陪我喝酒。这酒,对伤势有好处。”
赵玉恒只得依言将酒碗斟满,喝了两口。那仙家酒酿,入口醇香,一线温热直下喉咙,继而腹中便有缕缕灵气清流,渗入人身各处经脉气府,瞬间周身通泰,遍体生暖。
赵玉恒有多喝了几口,一脸苍白之色,渐见红润。章太玄这才淡淡问道,“说吧,哪个半路杀出,救了那一拨剑客响马的人,是谁?”
“是个头戴斗笠的中年人,身形发胖,身手却矫捷得很;感觉修为也不咋地,只是杀力却强横得没有天理。应该是盗门一脉的手段。”在师父这边,赵玉恒从来有一说一。
章太玄点点头,神色古怪。
“难道就是那……”赵玉恒刚要说出哪个名字,突然想起师父去年意外受伤一事,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不错,正是胡久。”章太玄神色坦然,笑道,“你不会蠢到以为,单凭他那点偷袭伎俩,真能伤得了为师?”
赵玉恒懊悔不已,聪明反被聪明误,刚才就应该直接说出心中猜想的。
不系舟盗门,看似乌合之众,藏污纳垢,武夫不类武夫,修士更不类修士;但那隐身刺杀的手段,最让人头疼。论修为,若是按照山上规矩的公开问道,那胡久未必赢得了一个中停圆满的应天修士。但要是分生死,一位应天瓶颈的西乔山真人,都得惧他几分;一个不留神,对方就能来个以伤换命。
所以赵玉恒被胡久所伤,在章太玄这里,不算什么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