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燕突然想起一事,心中有些惴惴,“夫子,在我之前,咱们酒壶山这一门,有几位师兄?”
“七位。”这一次,方凉没有再对方懋的身份排位,有任何遮掩犹豫,“前面四位,在这次上山之前,想必你也知道了。李曦莲位列第五,之后有是张屴;方懋,”
马小燕轻轻叹气,“丙级乙班有个插班的,叫任平生;此人性格,从不轻言放弃;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山上?”
她怕深居简出的夫子,未必记得那个插班不足三月的新面孔,所以特意强调了一下。在山中这段光阴,马小燕掐着手指头倒算时日。按照夫子将近一月之前的说法,今夜子时,上山之人,无论获得机缘与否,都会被“送”出这座云海秘境。
看看天色,剩下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了。
马小燕暗叫可惜。若不是任平生十多天前那一次排盘测算,给出那句“阴金雕阳木”的流年评语,自己在那座如同置身远古洪荒的无字城中,也未必能循着那几乎难以发觉的蛛丝马迹,找出这段深埋池底淤泥中的雷劈木。
她之前与申功颉他们第三次进入秘境,那座无字城依然是大战前夕;只不过这次更早了一些,所以侥幸遇上有民伕往城门里送粮,三人浑水摸鱼,得以进城躲避战祸。在城中逛荡之时,也曾到过那北海湖一隅,林中红楼前面的那片藕塘;甚至池边驻足赏荷良久。马小燕当时心神涟漪不断,有所感应。只是当时听了那位对一城典故无所不知的说书先生介绍;此方藕塘之所以没有与北海湖相连,是因为这是一座千年以前的采金坑。而且在一城布局之中,地处辛金方位,与马小燕的亲木命宫相克,而且当下流年,也是亲木运程;所以她当时便没有多想。
城破之人,一行三人尽皆“战死”;所以直到被踢出秘境,三人都一无所获。
然而任平生一旦给出那“阴金雕阳木”的推衍结果,马小燕便如同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所以那份卦金再重,她马小燕都是占了大便宜的。
至于这次独自上山,无论是想办法进城,还是后来被裹挟与胶着战事,都耗费了许多时日。算着日子苦撑的马小燕,其实心急如焚;生怕一拖再拖,错过了夫子给出的最后期限。
然而最终还是在几个时辰之前,城池被狂人攻破了。人群慌乱之中,马小燕趁乱脱身,如愿以偿。只是这份机缘的取得,小女子当时不但毫无喜悦之情,反而悲痛万分。
古木出水之时,满城生灵涂炭。
所以全身而退的马小燕,直到见着早已候在此间的夫子,才稍稍自我安慰,那毕竟只是一座虚幻秘境,不是真的。
至少为了日后道心稳固,她也只能做此想了。
那位洞察天机的小学弟,怎么反而会得不到属于自己的机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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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眼前一黑,心神倒是瞬间澄然明净;突然发觉下坠的速度,骤然变慢。任平生想起上次在日影渡船中的推衍结果,心下一沉,连忙睁开双眼。
果然,这座并无雷池隐藏其中的云海,跟自己原先那艘符舟一样,在片片崩碎!眼前那朵朵崩碎飘飞的流云,情状气色,都十分古怪,也有几分眼熟。
若取其中几朵拼接起来,便可以拼成某种远古图腾的一部分。
任平生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只不过耳旁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任平生才惊觉自身处境;即便找到了,又能
如何?头顶暮色,脚踏虚空,自身且不由己,就算悲天剑近在咫尺,伸手不能及处,你任平生都拿不到啊!
刚才因为没有发觉竟是身处那座云海的图腾大门,所以任平生并没有刻意计算此间特别的光阴流转。但如今稍稍回想,粗略估算;玄黄天下的时光,该又过去十多天了!
练气与剑道皆入临渊的大修士,不但身上法力全无,手中也是仅余一把剑鞘;在这天地无人之处,竟落得个坐以待毙的境地,任平生唯有苦笑不已。
破碎云海终于渐渐消散,飘散四方朵朵闲云,任平生拼尽心神之中东拼西凑的最后一点灵力,一一望气勘探。云朵中再不可能藏着什么东西了。
望向脚下,并不见有地面飞速接近,唯见一片鸿蒙气机,死气沉沉。
任平生喟然长叹。上一次在日影渡船中,那一次拼着有损此方天地百世功德的天机推衍,终究还是存在一丝纰漏!
这座神秘的异域云海说蕴含的劫数,本该属于当今道院同窗,周成与钟礚澍;或者说,不知多少年后的般功与墨钟两位宗主。他们两个既然没来,这座云海出现的唯一气机,就是那把流传此间的悲天剑条,算是将任平生的运程劫杀,与这座云海挂上了一丝牵连。
而如今云海如期破碎,悲天剑却依然杳无踪迹!
整座天地,云烟尽散之时;脚下那一片蒙昧虚空,突然如有稚童投石镜湖面,一片涟漪荡开,气机律动不停,瞬息间便掀起一股翻江倒海声势的气机浪潮。
那股气机一线潮涌,将整片鸿蒙屏障居中划开;两座天下,在那屏障破开之处迅速接壤融合。
融合的缺口,先是出现一片云雾缭绕,琼楼玉宇的宫阙楼台。一座高高耸立宫阙之上的天台上,有两尊神人金身,相依相偎,动作不停,正在做着某种连任平生都要非礼勿视之举。
生死一线间,任平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鸿蒙屏障的开口越来越大,瞬息间裂到天边,整个鸿蒙天际,当然无存。下方那片楼台宫阙所处之地,竟然是另一座雷电如织的云海中。那身处高台上的神人金身,一丝不挂;男的那釉亮坚实的金色肌肤之下,有那条条筋腱明晰的肌理,雄壮有力;胯下天根挺立一线,阳燧流转如电光缠绕。那尊妇人神灵的金身,一般高大,一样的金色肌肤,却是与俗世女子差不多的身段样貌;前有叠嶂高耸,后有丘陵起伏,其间沟壑,深不可测。
两尊神人鏖战不歇,高呼不停,天根进出玄牝门,便有那阴阳相合而生的雷电浆液,源源不断留下高台,形成一道流泉飞瀑;飞瀑之下有如同天湖的一处云海陷坑。
这座如同大湖的云根雷池,浆液四处溢出,渗流云海罅隙中;云海涡流缠绕,道道雷电浆液,以某种沟壑纵横的复杂趋向,最终汇成了远方云层之下那座如同蛛网交织的另一座雷池,任平生身陷几次的炼狱之地。
下垂之势几近极限的任平生,只见那座宽阔的雷池湖泊扑面而来;浆液浓稠,天火凝炼;身陷这一座雷池熔浆中,这具刚刚开府完满而入临渊的炉鼎,能剩下一缕青烟?
想不到我任平生的葬身之处,竟会是那对荒唐雷公电母的淫邪苟且之地!
还未接近雷池湖面,炽热之气已经大盛;任平生那原本雷火底蕴深厚的火府,再次天火迸发,一发不可收拾。无需望气,更在修士神通尽失的情况之下,已经感觉到体内哪座稚嫩木府的飞速枯竭;即便是那座原本稳压火府一头的水府,水运精华也在迅速萎缩干涸;更莫提那座刚刚有点起色,却是被火府死克的金坑了……
任平生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那座翻云覆雨不知,雷瀑飞流直下的白玉高台,眼神狠厉。
趁着神魂燥乱之中的一丝清明,任平生心生某种感应,来自那道雷浆飞瀑。
任平生左手中一张暖树巢罡符的符胆破开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道符箓夹入右手那册泛黄古书的书页之中。就是一次死马当活马医的赌命之举,他并没有等待祭出这张符箓的结果,而是空出的左手随即抓紧剑鞘,向那行将扑到颜面的广袤雷池,递出一剑。
也许便是此生的最后一剑,他没有用悲天剑术;而是太极六十四剑的一式移山望海。
剑鞘末端所触,是那雷池湖面的浓稠浆液无疑。只是湖面却并没有被刺破半分,这支木质精纯的木鞘,也没有被那雷池天火点燃。
剑招法力的瞬间,任平生眼见剑鞘末端的触点,有一道坚实凝练的气机屏障,隔绝了那座雷池的炽盛天火。
一座危然高耸的九层宝塔,在眼下雷池中拔地而起。好在那一式移山望海,本来就是借力从人,异形换位的妙招,否则这一次,从天而降的任平生,势必与那九层宝塔轰然相撞。就算不撞个半死,也得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九层宝塔与那白玉高台,毗邻相对。那对激情炽燃,水深火热中的雷公电母,终于注意到了不远处那峭立塔尖的青衫少年。
任平生倒无意窥伺别人的风流韵事,趁着那两尊高高耸立的神人金身并未发难,低头望对面向台下的飞瀑之中,先前心生感应之处。
雷浆激流之中,一根渺小得如同火柴梗的物事,正在逆流激进。雷浆瀑布炼烧不止,那“火柴梗”冲击不歇;颇有一番要拼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气势!
奈何面对强大的雷瀑,说那“火柴梗”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都算天大的抬举了。
久别重遇,任平生又爱又怜。不在匣中好好呆着,你跑这儿来,跟这对狗男女较什么劲?
丢不丢脸?臊不臊?腥不腥?
没吃过猪肉,任平生也是见过猪跑了。十六岁的男子,谁没有过那梦中旖旎,孤衾春思?激灵醒觉之后,亵裤间残存的腥臊味,谁没闻过……
原本只属那二神世界的云根宫阙,突然间多出一个陌生男子;雷公还好,一愕之下,更长几分阳刚气概,腰胯之间更加铁骨铮铮。怎奈那雷母一个激灵之下,羞恼难忍,竟是下意识抽身急退。
阴阳分隔,整座雷瀑,一下子变成了无源之水。
“火柴梗”骤然脱身,如离弦之箭激射而上!任平生一掠而前,将那堪堪射到白玉高台的剑条,牢牢抓在手中。
此时的黑铁剑条,竟似深通人性似的,一击无功,剑身嗡鸣震颤不已。
任平生没理那剑条的骚动不安。在那奇耻大辱的泉流中被困半月,换他他也受不了啊。剑到手中的第一件事,任平生便是连忙检视剑柄。
那团缠绕剑柄的陈旧丝线,竟然分毫无损!
任平生松了口气。
白玉高台边沿的一袭青衫,突然一跃而起,如箭后掠回到那九层塔尖。
饶是如此,雷公盛怒之下祭出的那道雷光,仍是擦着任平生的脚底闪过;一双不归山上某种异兽皮毛缝制的坚实靴子,瞬间被烧成灰烬。
任平生抬头望向哪个暴跳如雷的神人金身,冷笑道,“老子现在是光脚的,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