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任平生去了南头送祭,便再没有回来。思安寨中各色人等,免不了要私下里嘀嘀咕咕,各有各的反应。
谷雨山祭,果然都得死人!
好在,这次死的是哪个不祥少年;弄不好,一村的邪祟,也就此破了。
夫子任重山和他的远房堂叔任净平,颇受煎熬。但想到那只不过是世世代代,已经多受族人眷顾,却没什么贡献的猎人一脉,也能稍稍权当自我安慰。
再过得几天,猎人独自回来,带了一大堆的猎获,族中老少,便觉得有些恶心——这都是在加重杀业啊。
好几天,猎人都是白天忙着整理田地播种,晚上处置猎获的肉类皮毛。村里要重新建桥,他当然也需得出人出力,帮忙搬石运土。
奇怪的是,一旬过去了,始终没见着猎人的儿子现身,猎人任强,竟也不闻不问。
反正日常碰上,猎人都是一副闷声不吭,不冷不热的面孔,悲喜不形于色。
越是如此,村民就越发骚动起来。他们几乎可以确定,任平生肯定是被那妖物给弄死了。当时委派他去南头岭送祭的事,虽然没人敢提,但久而久之,大家便都觉得此事理所当然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仍然有村中少年,在父亲携剑陪同之下前去南头岭送祭。只不过回来之后,便说了件极其怪异的事。
上次任平生送去的祭品,竟丝毫没有动过,都发霉发臭了。灵君祠周边山地,烧得一塌糊涂,却并不见有人兽尸骨。
如此异象,在村中再次引起轩然大波。有好事者三五结伙,壮着胆子又去了几趟南头岭,有胆子更大的,甚至在哪里蹲伏了两天两夜,始终未见任何古怪。
于是村民便更加确认,南头岭妖邪,一定是杀孽深重的猎人家招致。那个不祥的少年死去,妖邪也就解了。
但是村中桥塌一事,在思安寨中,仍是村民心头一道抹不去的阴影。
说来也怪,自从那迎圣桥垮塌之后,整片平原,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本应是春雨如油的春末夏初季节,却再没有下过一滴雨。
春润直接变成了秋燥,山中草树,多有枯黄之态。而且十里八乡周边,连起野火,烧炼山野。
西北偏远山地,有一处全是木屋的寨子,被炼山野火烧入寨中,全寨房屋粮仓,悉数烧尽!
各村各寨,还有各地的富足人家,纷纷派人前往上河寨,重金聘请琅上道师到本村作法祈福,辟镇妖邪。
琅上道师的日程,几乎排到了年后。思安寨的信使去慢了一步,已经给了定金,却也只能定到立秋之前。至于任重山家想独自再请一场法事,那就得排到春节之后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更烈!
思安寨人众,从此但凡路逢任强,必远远避开,生怕沾染了丝毫晦气。至于对任平生失踪一事,早已经绝无半分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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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长莺飞之后,又是绿树成荫;山花烂漫已过,又见枝头瓜果。
任平生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白猿洞中问剑了。山下峡谷中的麝丹果,早已经被他自己摘来吃光。
少年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没功夫打理,乱蓬蓬的用山藤在脑后扎了个发辫。
他日夜在山崖洞中出剑。
每一剑,都饱含怒气!
恼怒,愠怒,愤怒,震怒,狂怒……
从气势汹汹,到不形于色。
从心潮起伏,到波澜不惊。
然后一剑挥出,眼看着需要承受少年怒气的天地,勃然变色!
——天怒。
猎人代代相传,都在用卑微如芥子的人生,短暂无常如同朝露的生命,积攒怒气。
据说上万年来,从没有攒成那份天怒。
每一代的猎人,都在等一个生而知之的后辈。所以猎人家的孩子,十四岁前,从不送学。
但是上万年来,任家猎人一脉,从没有人看到过一丝迹象。
到了这思安寨中,每一代的猎人,都在等待一个,能从望柱中拔出铁剑的孩子。
任强试过了,任强的父亲试过了,还有父亲的父亲……
都未能将铁剑从那根断头望柱之中拔出。
任平生做到了,所以正如那个只有猎人知道的传说一样,石桥塌了。
少年不知现在是夏季还是入秋。
从他心怀怨怒到有点佩服的父亲,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但这没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平日无事,他也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更加自在。
任平生不知道的是,每隔半个月,就会有个中年猎人,出现在悬崖之上,洞口附近。
猎人任强从铁剑的破风之声,听到了少年日渐顺畅的剑势;从剑出无声,听到了剑势的缓拙无方;再从空气撕裂,听到了那缓慢一剑的无匹之疾……
最后,他看见了洞口之外,迸发出一阵浓郁剑意,在广袤虚空之中,激起阵阵剧烈荡漾的涟漪。
铁剑的刃边,一道剑招尽而未尽之时,便出现道道湛蓝焰芒萦绕,丝丝如电。那颗雅疆妖丹,已经炼化得差不多了。至于日后蓝焰大小,威力如何,全看自身火府的蕴养充盈程度,那是常年累月的水磨工夫。
中年猎人对着那阵阵激荡的虚空涟漪,泪流满面。
他攀上天堂顶,虔诚地跪倒尘埃,伏地而拜。他拜的不是上天,而是信仰与剑……
猎人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了眼前一对白毛绒绒的粗壮腿脚。白毛上,有血迹斑斑。
他站起来,仰头看着眼前高大的白猿。
大白猿一脸委屈,喘着粗气,一身洁白的长毛,此时凌乱不堪,血迹斑斑。好在都是皮肉之伤。
自从看到那一阵惊天动地的剑意,猎人就知道了白猿洞中,下一刻可能发生的事。
这一次问剑,只是任平生出剑,收剑,便已经结束。
铁剑出鞘,那滔天剑意,迸发而出,瞬息充满白猿洞中的整个空间。割裂虚空,缓缓而来的剑影,无处不在,如惊涛骇浪搬汹涌扑来。
之前任强出剑,为了演示细节,并未尽出全力,所以白猿还有应对之策。而此时,它终于发觉,自己毫无还手之力。无论避向哪里,哪里都是剑意;无论击向哪里,哪里都是剑影。
无论退到哪里,哪里都是怒气!
其实它早想敛手认输,不干了,但是那无处不在的剑意,逼得它不得不继续闪避还击。
白猿看不清剑尖击中了自己身上的那个部位,也看不清击中了几次。只看见全身各处,白毛散开,皮肤点点爆裂,然后鲜血溅出,染得全身白毛,尽是斑斑血迹。
好不容易等到少年收剑,白猿仓皇逃离山洞,循着一道熟悉的气息,来到了天堂顶上。它看见了这个正在虔诚跪拜的猎人。
任平生缓缓向山顶走来,步履均匀,脸色沉静如水。他看到天堂顶上,一人一猿并排坐着,氛围和谐。
白猿看到少年走来,低着头轻声啸叫,啸声里满含恐惧。
父亲脸上,是少年从没见过的神色。
“它叫大白,早该介绍你认识的;不然就没有你们之前在南头岭一番误会了。但既然不打不相识,现在也不算晚。那颗雅疆妖丹,尽管出于无心,就算大白送你的见面礼吧。”
原来多年之前,任强曾在雪山高崖之上,发现了重伤将死的白猿,硬是一步一步把这比自己起码重着数十倍的大家伙拖了下来,并治好了它的一身伤势。
少年一阵踌躇,终于对白猿报以一笑……
毕竟,这白毛畜生惹恼自己,全出自父亲的授意。而且若非如此,任平生的剑术进境,也难以如此神速。
当年任强,这天怒一式入门,靠的是父亲喂剑,练了七八年。
而任平生,只是四五个月。
“对了,你不是说那四面的雪山,从来没有人上得去过吗?”任平生好奇地问道。
“那时我想着,要是哪天真能在我这一辈猎人的儿子,拔出了迎圣桥的铁剑,那他终究是要翻过不归山,到山下的广袤世界去的;所以就提前去探了探路。只不过,以我之能,还是没法登顶。”任强不无遗憾道。
“我们的祖先,有九人互相扶持,从山下上来,翻过不归山的万年冰雪,能活着走到这片平原的,也只不过三人而已。”
“为什么四面雪山,都叫不归山?”任平生问道。
任强双眼望着北面连绵的雪岭,叹口气道:“在我们这里看,是东南西北四面的雪山。但是从外面的山下看,其实雪山只是一座。山脚方圆千里,数十郡城。自古有话,这山,就算有人上得来,也没人回得去。所以就叫不归山,号称玄黄天下的尽头。”
少年心中涟漪起伏,“既然如此,为什么我非下去不可?”
“因为,你有了那把剑。”任强收回目光,看着任平生道。
“哦……”
任强指了指思安寨的方向, “任家祖先,奔波亡命,就是因为这把剑。至于这把剑的来历,无人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即便主动把剑献给太一道教,任家人,依然免不了灭族之祸!”
“悲天剑法,只能由猎人家代代相传。听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没有一代猎人,曾真正修得这悲天剑道传承之万一。”
“到了思安寨中,我们的祖先传下遗训,只要有人能从望柱中拔出这把铁剑,就应该送下不归山去,寻觅属于自己的大道机缘,自会得人指引,解开任家悲天剑道之谜。”
“将来指引我的人,会是什么人?”任平生大奇道,“除了思安寨那几百号人,还有上河寨的赋差,难道还有别人会认得我们。”
任强道:“他们不会认得你我,但一定都会认得这把剑。所以,以后下了山,要处处小心。至于现在,别想那么多。当务之急,还是先好好练剑。”
“走吧,回家。”任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道,“回去几天,做些准备,你再回来和大白练剑。十七式练成之日,就是你下山之时。”
“不是十八式吗?”
“最后一式悲天,我教不了你。”
“那谁能教?”
“我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