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占地不大的狗脊湖边,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沸沸扬扬议论不休,但都面有忧色,目光一致望向那片湖中。
“那一对双胞胎,长得挺喜人的,可惜了啊……”
“还双胞胎呢,这会那一家子,恐怕都没了。这不都好一会了,大的小的,都没见浮头。”
“我看着湖,是那恶鬼又回来了啊。方凉道院建起了之前,每年就没少死人。”一个面色焦黄,却一身簇新绸缎的老者道。白竹垌中,如今多的是这种一夜暴富,洗脚上田的本地佃农。
“不可能的。”一个只见下巴不见脖子的肥胖妇人,不服气道,“据说方凉夫子的道法,比那些西乔山仙师还要高,普通妖魅鬼怪,怎么可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就是那一家子,肯定是命里该有这一劫了……可是死哪里不好,怎么偏偏死到这狗迹湖来了呢!”
那焦黄老者,似乎对肥胖妇人颇为忌惮,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自从有了道院,这狗迹湖就再没淹死过人了。这一家子的外乡人,可别给道院惹来什么麻烦邪祟才好……”
“乌鸦嘴!”妇人怒目而视。
“呸,呸……”
那焦黄老者,差点没自打嘴巴。
村里一些大胆的青壮汉子,在湖中好一番扑腾,总算把那落水的一家四口全部打捞上岸。
一对八九岁的双胞胎兄弟,长得眉清目秀的,可惜此刻已是肤色於黑,腹胀如鼓。那一对中年夫妇,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的腰身,把孩子的脖颈高举过头,致死没有松手。
可惜那对一身山民短装的夫妇,终究还是没能救活孩子。
“这样倒也是……一家团聚了啊。”有慈眉善目的老者,发出如此慨叹。
“可是这也不应该啊,”一个全身湿淋淋的年轻男子,显然刚才参与了打捞,满脸疑惑道,“这湖水,的确能深过人头,但按道理,只要那汉子能够站直,起码还是能把孩子的头脸举出水面的。”
“邪了,这湖是真的邪了!”
“该不是这方凉道院,不小心招惹了山上仙家罢?本来靠那夫子道法清净出来的一方福地,可惜了……”说话者是个小眼睛蒜头鼻的矮小男人,一看那转得飞快的小眼珠,就知道不是个靠谱的人。但每每这种时候,这种人高深莫测话语,却尤其乱人心神。
那几个将尸体打捞出来的热心人,本来正打算赶紧回家换身衣服,闻言却愣了愣,竟没敢移动脚步。
“有什么说法没有?你瞎猜的吧!”先前与老者应答的年轻男子,对那语出惊人的家伙诘问道。
那矮小男人眼神躲躲闪闪,欲盖弥彰,“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别当真啊。小哥是个好人,好人自有好报,无需在意哈。”
这种话在他口中说出,无论谁听着都不像字面可解的哪个味儿。那衣衫湿淋淋的年轻人,冷得唇齿打颤,只是满脸忧色,想必心中的惊惧,更甚于刺骨的寒冷。
年轻人急道:“范二叔,你都听说了什么?倒是说说看嘛。”
那被称为范二叔的矮小男人,环顾四周,众人都自顾议论,除了那几个湿淋淋的打捞者,也没谁注意到他。想必这人平时在邻里当中,也没谁爱搭理。
“前段时间,那西乔山仙家不是换了宗主嘛?顺子老弟,咱们也不是外人,这种事情,说说无妨,但你可别跟其他人乱嚼舌头。”那范二叔难得有此众星捧月的场面,压着嗓音,却又并不小声道,“方凉夫子道法高深,是没错。以前的老宗主,看重俗世教化,也卖他几分薄面。可新宗主不一样啊,你看开凿跨洲商道那边,是怎样一个热好朝天的景象;还有西郊那处占地不下百亩的大山庄。现在连咱们白竹垌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都寸土寸金了。这座独占一方风水的方凉道院,还不懂得顺水推舟,给那些与西乔山交好的外地仙家,让出那座酒壶山来……”
范二叔摇头晃脑之际,那一对小眼珠转动不停,余光发亮,也不知是警觉隔墙有耳,还是在留意附耳旁听之人的多寡。正说到兴头上,却不知哪里突然刮来一阵急风,裹挟一片尘沙呼啸而过。矮小男人一不留意,眼珠子被扫得生疼;紧接着脑袋一阵眩晕,好似喝醉了酒似的踉跄几步,噗通一声,竟是一个失足,掉进了湖中。
范二叔显然并不会水,加上天寒地冷的,惶恐之下,在水中胡乱扑腾,大呼小叫。
那几位正听得一惊一乍的救人者,不得不再次忍着寒冷,跳入湖中将那范二叔救上岸来。任几位救命恩人如何恳请,那矮小男子都不敢再说什么,慌慌张张地钻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那四个二度落水救人的年轻男子,惊惧之中,加上一身湿衣,寒冷彻骨,瑟瑟发抖;却又不敢立即离开,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几具尸体,不知所措。人哪怕没救活,但捞了尸体,本也该是一桩不小的功德。然而,若那一家子的这桩祸事,本来就是山上仙家早已排定的气数,那么所谓的功德,是不敢奢望了,却别就此触了霉头,落得个人畜不安的下场啊。
那个被称为顺子的年轻人,正恼恨交加,忽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高瘦老者,一身白衣,在人群中一路扑腾过来;看似十分狼狈,却又脚步极快,转眼间就到了顺子身边。老者獐头鼠目的,也不大招呼,只大袖一招,就把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推了个趔趄,让开了路。
顺子正要发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老者的一身白衣,竟是前后皆绣了太极八卦图案的道袍。那白衣道人也不理他,只是看着地上那大大小小的四具尸体,喃喃自语。
“不厚道啊,不厚道。都给了好几辈子的子孙供养,如今不过是求一份安稳日子的蝼蚁残生,难道就有错了?这事人不管,神不管,贫道亦真,倒是要管上一管了。”
顺子不知那老道在唠叨些什么,只觉得他那语无伦次的样子,更显高深莫测,开口哀求道:“道长,你看,这人都死了。人死万事空,若是以往有什么违逆道法天条的地方,依我看,也该算是天道报应不爽了。只是我们这几个出了手的活人,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道长打救一二啊。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咱们都是太一道教的虔诚信徒,绝无违逆道法,包庇叛逆的意思……”
那白袍老道终于回过头来,瞪了顺子一眼,鼠须一翘,那一脸严肃的样子,有点滑稽,“别瞎嚷嚷,你们的帐,稍后再算。容我先救个人,成不?”
顺子和他那几个同伴,愕然变色,连连点头。
半空中一缕孱弱不稳的魂魄,飘飘渺渺,终于汇聚成一个中年汉子的身材容颜。姚远仍在努力凝聚自己的残余魂魄,不想任其飘散,更不想就此独自遁入六道,抛弃妻子。他看着那座湖边,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四具
尸身,眼神凄切。
不对啊,大儿子先落的水,然后自己跟着就下去救了。自己没能成功救起大儿子,但毕竟自己是拼死将他举出了水面。按理说,他姚远是最先被溺死的一个。那笨手笨脚的傻婆娘,是手忙脚乱的想帮自己一把,结果没扑腾几下,就沉到了水底;小儿子则是救母心切,自己抱着石头沉到了湖中寻找母亲。
不曾想最后一个都没起来。可怎么自己最先死的,反而魂魄还在,那娘仨的魂魄,却不见了?
姚远那虚无通透如灵体的头颅,四面转动,眼神焦灼地四处搜寻。头上阳光炽热,如同一团烈火炙烤汉子的阴魂。姚远强忍着那火海油锅般的炼烧,死死抓住自己那缕行将飘散的阴魂。魂魄一旦分散,无论阴魂凝聚成鬼,还是阳魄遁天入神道,就都再无重见妻儿的机会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姚远几番搜寻之后,终于发现几缕轻清散乱的青烟,飘散于湖心水面。只是那几缕魂魄太过孱弱,特别是其中的几缕阴魂,在日头炙烤之下,早已无力凝聚,行将飘散天地间。
姚远心中大急,勉力呼喊妻儿的名字,只是唇齿开合,却全无声音传出。湖面那几缕零散飘摇的魂魄,更是毫无感应。
中年汉子正无计可施,一袭青衣的谪仙人,自天而降,玉树临风。看着姚远心急火燎,涔然欲泪的样子,谪仙人笑道:“不是很想解脱那世代无解之咒么?其实也很简单嘛,你姚氏祖先,是求死不能;如今都不用你求,就全家老小都如愿了,来的全不费功夫啊。做人要知足,别学人家,捡到根鸡毛就以为是令箭。真以为那自己送上门的冒牌剑仙能救你?那也太儿戏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人神契约,不是谁想解就能解得了的。”
姚远欲要屈膝跪地,求对方饶过妻儿;怎奈这散乱魂魄勉强凝成的身躯,根本不听使唤。更何况漂浮于空中,又如何跪地?
那高达数丈的谪仙人,蹲下身来,兀自要低着头,才有了些双方对话的样子,“死了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是不是很滑稽?其实没关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用你自己的魂飞魄散,去换取妻儿的一份生机?”
姚远那骚动不已的魂魄,终于宁定了些。中年汉子努力让自己做了个点头的动作,眼神中满是哀求之色。
青衣谪仙人手掌一舀,将中年汉子的“身躯”托在掌中。那差不多有一张八仙桌大小的手掌,竟似有某种魔力似的,让姚远的身躯凝成实质,容貌身材,与真人无异。
容貌俊美的谪仙人啧啧道:“好一个魂魄精炼的饲龙人,老祖宗给我选给养,眼界从来不差啊。只可惜心术不正,不顺天命,否则我又哪里舍得你姚家这一脉,就此断绝?”
“放心吧,你的魂魄,在我找到合适的结契人之前,暂时还不会消散。只不过想要逃出我的手掌心,也绝无可能。至于你的妻儿,就当他们提前履行那饲龙之责了吧。此事上顺天意,下养龙魂,死得其所矣;你没必要为他们可惜。至于你们家那老家伙,相信那个冒牌剑仙再不济,也不至于弃之不理。说不定,他还能因此而得以颐养天年。嗯,你们这些命如朝露的小东西,所求也不过如此罢。”
姚远咬牙切齿道:“我姚家世代有此遭遇,原来尽是拜君所赐!”
谪仙人开怀道:“蝼蚁残命,连我家豢养的牲畜都不如,竟然也敢有几分脾气。嘿嘿,不错不错,好吃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