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带着殷承夏和师傅亦真,去了村中临时租下的一座宅子。那原本是本地一户中等农家的祖宅,不大,只是青砖碧瓦;院中有当地工匠精心雕琢的一字影墙,没有富贵气派,却别有一种清雅。
家主搬走之后,宅子并未高价出售,而是挂了出租的牌子,赚那细水长流的银子。
任平生昨日对二祖峰的一番仔细查探之后,深知山中的妖邪气息,非同小可。而且那盘踞山中的妖物,必然已经感应到了自己那把铁剑对它的天然压胜。所以那妖物,也肯定会不惜任何代价,阻止任平生与姚远的山契交易。保险起见,他当时下山,就跟姚远一家说明了情况,让他们一家五口,跟随自己到了白竹垌中,直至成功签下山契,任平生成为山主。
所以任平生才租下了这座宅子,并预先支付了一个月的租金,也给姚远留下了一笔足够生活开支的银钱。任平生事先声明,姚远一家在白竹垌寄居期间的开支,自己会全部承担,并且不会在交易金额中扣除。
任平生当着殷承夏和姚远的面,交代了那座二祖峰契签订的具体事宜。契约的内容,任平生早已拟好,并且抄了一式三份,只需双方签名钤印,然后交由城主府那边公证留档即可;至于其间会有多少手续,需要打点多少人情,那就是他殷承夏的事情了。
但这毕竟是距离西乔山主脉不足百里的山头买卖,按照规矩,城主府那边也会需要向西乔山报备,得到肯定的批复之后才能做出公证。所以万一此地牵涉到西乔山宗门的龙脉风水,就会遇上即便是城主府都无法周旋的阻力。这个殷承夏无需负责,由任平生自己摆平。
再三查漏补缺,整个计划,似乎都已经无可挑剔。任平生便对师父说道:“殷承夏打算买下那座无名酒肆,我给师父入了四成股份。所以若是师父今后肯留在山上,那是最好不过,万一山上待得闷了,要到落马城散散心什么的,也好在半路上有间自家酒铺可以解解渴。”
结果亦真满脸严肃,直说徒弟正值安家立业之时,需要花销太大,不应该图这点小方便如此破费。只是噜唆过后,老道人鼠须一翘,便即改口道:“算了算了,若是事事都考虑得那么周详细致,反倒显得患得患失了,那也不该是年轻人的作派。”
老道唠叨完徒弟,转脸就对那一见如故的忘年交道:“小殷啊,以后咱们要合伙做生意;那就得有个做生意的规矩。人道是好兄弟明算账,兄弟才能处得长久是不?我也不好意思看着你一个人辛苦,当个甩手掌柜啊……”
殷承夏连连摇头,信誓旦旦道:“不辛苦不辛苦,我殷承夏做生意,那是种乐趣。怎么敢让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出来劳心劳力。”
亦真蹙眉道:“听我把话讲完嘛。毕竟不是一个辈分的人了,酒店你爱怎么做,我也不会指手画脚。但尽一份绵薄之力,还是可以的。酒馆嘛,关键在人气。酒好,人喜欢来;可酒好了,还得要让人喝着开心,那才是真的好。所以回头你给我留张桌子,往
哪摆个卦摊,有问卦的酒客,咱们可以给他算算卦。不算卦时,也可以即兴说些江湖见闻,奇人异事。也是人们不错的佐酒谈资嘛。”
“不是吹牛,于酿酒一道,贫道也是颇有研究的。我有个师兄,可说得上是以酒入道的人物了。他的酒酿,就是那高高在上的仙家宗门,都视若珍宝。排着队求他卖几壶酒,都求不到。我呢,跟他偷师无数年,其实早有青出于蓝的迹象了。只不过他毕竟是师兄,得给他留着几分面子,所以才一直韬光养晦,不跟人显露这份本事。若不是现在要跟你小殷合股,我都不想说。”
那年轻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神复杂。
亦真双眼一瞪道:“怎么,不信?等咱们正式盘下那间酒铺,就给你露一手。”
殷承夏连忙摆手,“咱们爷俩搭档,绝对没问题。都是实诚人嘛,为人做事,从来有一说一,不吹那些虚头巴脑的牛皮。”
亦真看那小子真心实意的样子,默默点头;但打心里总觉得殷承夏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任平生见师父总算有了可以忙活的事,暂时打消了要入驻邓家坳的念头,稍稍松了口气。
二祖峰那头山妖,根底境界都尚不明朗。若是这倔老头真的贸然进山,去捣鼓那山水符阵,任平生还真不放心。倒不是对师父的符道修为,有任何怀疑。相反,自从上次在药山与狂人一战之后,任平生已经知道师父的符道修为,深不可测。如今既然师徒重逢,少不了要布置一间专门囤积符纸的小仓库了。每天不练到手腕僵直酸痛,师父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但符道毕竟只是符道,战场压胜,驱邪镇妖,都极具功效。但真正遇上一对一的厮杀,师父又不懂剑术,更不是武夫,一把老骨头,哪里应付得来。
目前为止,不归山上,他任平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
住处安顿妥当之后,任平生终于可以带着师父单独出来,在村中街巷走走,顺便为师父置办一些生活必须的物品。
“师父,你下山之前,有没有见着大师父?”好不容易可以师徒独处,任平生迫不及待问道,“思安寨任氏家族的事,没有波及你们两位老人家罢?”
亦真叹了口气,有些黯然,“我们都没事。只可惜护教军团进驻之后,不归山上,世道太乱。所以你们下来没多久,我和你那三师父,也都下山来了。没想到思安寨几百号人,后来会是哪个结果。但毕竟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所以那些事先改名换姓,分散各地的任家血脉,还是有一些留下来的。我事后也做过很详细的推衍,你们这些山上山下的任家种子,应该不需要外力去照拂太多。但真正想要以思安寨任家后人的面目,堂堂正正做人,是不可能了。除非有朝一日,这方天下,不再是太一道家的天下。”
亦真说话之际,双眼余光,不着痕迹地留意任平生的脸色。
少年脸上,无悲无哀,甚至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
任平生直接转移话题道:“师父,为什么说袁师父是三师父?”
亦真轻抚那两撇鼠须,一脸认真道:“虽然各自修行不同,但我与你三师父,其实是同门师兄弟。只不过我是师兄,他是师弟。在山上的时候,你喊错就喊错了,毕竟拜他为师在先。但日后回归宗门,这种辈分牌位的事,可不能搞错了。”
任平生奇道:“咱们还有宗门啊!是什么宗?那师父你肯定是大师父了吧?二师父又是谁?”
面对徒儿一连串的几个问题,亦真有些措手不及,“什么宗嘛,这个现在不好说。你要知道的是,宗门的传承,你现在还没入门。等到真正登堂入室了,自然会有机会到自家宗门山头去。现在不是不给你去,而是你目前的修为和体魄,上不去。至于我是大师父还是二师父,你看着喊就行了嘛。名分牌位这种东西,你三位师父当中,就数我最不在意了。再说你的另外一位师父,先前其实我已经泄露过一点天机。他是以酒入道的,真真就是一酒徒。虽然他那些酿酒法门,我也早学了个七七八八,但不得不承认,那老酒鬼还是有些压箱底的本事的。”
任平生有些头大,条件反射地嘟哝了一句,“师父,可是我不大喝酒啊。”
亦真一脸同情之色,劝慰道:“技多不压身嘛,多学几样,总是好的。更何况真正的酿酒大师,多数也不是酒鬼,不像你二师父。”
说话间,老道脚步突然一个踉跄,跌了个狗抢屎。被任平生扶着灰头土脸爬起来时,嘟哝了几句。任平生没听清他嘟哝些什么,正要发问,亦真却突然一脸诚恳道:“等回头遇上大师父,你一定要好好跟他学那酿酒之道。古时有那人间最得意的谪仙人,也曾留下那‘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的千古名句;正是喝了你大师父珍藏的佳酿,以致灵感如潮,赋诗百篇。当年你大师父纵酒挥刀,醉酒屠龙,那是何等英雄气概。所以你不但要学到他的酿酒秘法,品酒一道,亦不可荒废了。男子汉嘛,不喝酒算个什么事?得练,懂不?”
任平生愕然,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把师父扶到路边坐下,仔细察看老人家身上,是不是留下了不好发现的暗伤。
师父还真是老了啊,这么轻轻一跤,就把脑袋给跌糊涂了?
亦真把那毛手毛脚的徒儿一把推开,摆手道:“放心,我没事。先前不是在那酒铺里喝了些酒嘛,这乡下的酒水,就是不太讲究,容易上头。这不跌一跤反而清醒了。”
任平生莫名其妙点着头,不好多说什么。
人老了,还真是一天一个样啊。以前在山上两位师傅斗起酒来,这点酒都还不够热身的呢。这才过去多久,三两杯下肚就上头了。
对面那一个被施了法术禁制的小天地中,亦真正对着一个醉眼朦胧的酒糟鼻老头,不断陪着笑脸的景象,任平生自然是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