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想要从鲤鱼口翻越界山,凶险万分,若非体魄出类拔萃者,就算不是堕入那些险崖深渊而死,也终会冻死。方懋担心山坳那边,由女子武夫照顾的普通学子会有闪失。所以一看大局已定,便即吩咐雷振羽他们赶紧返回,确保所有人能安然通过鲤鱼口。
末了方懋对任平生道:“刚才途中已经碰上李曦莲,受伤不轻,但她本身体魄的坚韧程度,似乎不输中下境武夫,所以过界山不会有问题。我让他跟随同窗队伍,先到方凉道院去了。此事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如你有其他想法,此时告诉我,还来得及。”
近一个月前,方懋到山下那岩洞中探望,与任平生那番言语,说明他已经完全明了后者与当时的西乔山主那桩交易。西乔山需要保证的是,任平生与李曦莲二人,能在落马城取得一个民籍,并且进入方凉道院求学。当然,如果方凉道院有其录用学生的自家规矩,则西乔山无需出面干涉,给两人一个按规矩行事的机会即可。
除此之外,程墨今与西乔山宗门的其他人,不得过问任、李二人的来历出身。
对于尘缘渺渺的山上仙人,尘俗间的户籍出身,根本无需在意。但对于一个贱籍奴婢,或者无籍流民而言,要取得一个正儿八经的民籍,难如登天。
李曦莲原有婢籍,随着李家庄的惨遭屠戮,是不敢拿来示人的。而任平生出身于那根本与世隔绝的不归山上,在这太一道教的天下,根本就是个无籍流民。
所以对于方懋的安排,任平生无异议,只是多问了一句:“她有你们道院一名辍学弟子的介绍书信,能不能以此正式被道院录取?”
方懋笑笑道:“天下事,只怕有心人。按理说世间道院,都是给那些无法进入仙家修道的凡夫俗子,一个看似公平的晋身阶梯。招收的,也多是寒门子弟,所以本不应该存在考录之说。但方凉道院与那大河州的长青道院一样,一不小心就名声在外了。要是什么人都收,咱们家底单薄,容不下那么多人。加上道院设立之初,初衷也是教化天下,布道传艺,尤其以招收寒门学子为主。不曾想到了后来,反而是无数豪阀子弟,挤破了脑袋要往道院里送。这就不得不对登门求学者,无论长幼,皆设疑义问难之考。”
“只不过既然程老宗主以有交代,无论考试是否通过,方凉道院都会允许你们先以旁听生进入。免得继续流落江湖,荒废光阴。”
任平生点头道:“那我就没意见了。她来青苹州,本来就是为了进入方凉道院求学。如此也正好遂了她的一番心愿。”
方懋神色有些狐疑,“难道你不打算和她一起?”
任平生道:“原本有此打算。但如今我的出剑,你见过了。道院还收不收?”
一剑既出,生死立判。自己与许多同龄人的不一样,历练江湖一年多,任平生已经心知肚明。所以他不大确定,那本该书声琅琅的净土圣地,能否容得下自己这么一个人。
方懋哈哈大笑,竟瞬间少了许多书生斯文,倒像个浩气冲霄的江湖侠士。
“人生天地间,不平则鸣,本是我辈读书人,该有的心气。若是生死关头都不敢出剑,学那经史方略何用?你的伤,需要养多久,可以过界山?”
如此师兄,倒是很对我任平生口味!
只不过他仍是轻轻摇头道:“皮肉筋骨之伤,与我而
言毫无影响,现在要过界山,也无不可。只是朋友伤重,需要照料一些时日,我希望自己走的时候,是带着他一起过界山。”
方懋郑重点头道:“为人处世,理当如此。他们要翻过鲤鱼口,至少得耗费两三日的光阴,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几日,对你这位朋友的调治,或许可以帮些小忙。”
有这位道行高深的大师兄答应帮忙,任平生却似乎丝毫高兴不起来,却不知如何拒绝。略一思索之下,最终含糊其词道:“除了照顾朋友,还有些私人恩怨需要了结,有你在,恐怕不大方便。”
方懋会心一笑,却并没有识趣离开的意思,“你所谓的私人恩怨,应该与劫持李曦莲的那几个妖孽有关。但若是如此,就算是外人援手,也不见得有什么不方便。所以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任平生神色有些尴尬,却终究还是出言问道:“何事?”
方懋道:“我飞天而来之际,远远看见应该另有一位朋友在这里,与你并肩血战。只可惜我还是慢了一步,他被打成重伤跌落山下。我想不通的是,为何直至此时,你还没去搜救?如果我猜得不错,你真正不便之处,应该与那位朋友有关吧?”
任平生顿觉好似整个人被对方剥得一丝不挂,极不自然。只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得坦然道:“他确实不方便和外人打交道。只不过我可以保证,他是个好人。而且坡下约三四十丈处,他的生机毫无枯竭之象,所以我无需担心这人当下有什么凶险。”
方懋奇道:“相隔这么远,你不见其人,也能洞察其生机气息?这又是哪里学来的门道?”
任平生后悔不已,自己身上诸多不值一提的东西,但凡在别跟前显露一二,立马就要应对三天三夜都说不清的问题。看来以后再人前说话,还是小心为妙。
方懋见他神色犹疑,便没再追问,却直接以手势示意任平生领路,“走吧,先救出那位朋友再说。且不管他是世间武夫,还是山中悍匪,哪怕是魔宗余孽。只要是跟狂人拼命的,我方懋就当敬他的侠骨仁心。”
毕竟都是年轻人,话说到这份上,任平生若再坚持,那就很小家子气了。所以他也没再犹豫,直接往原先胡久跌落的地方一掠而去。方懋连忙御风跟上,却发现渐行渐近,任平生的神色,愈发布满疑惑。
“怎么了?”方懋脚步不停问道。
“他好像不在了!”任平生眼光盯着那片树丛。
方懋身形一晃,便到了那片树丛之外,只立掌一拨,那方圆数丈的浓密矮树丛,草树藤蔓皆被连根拔起,远远飞出。片刻之间,哪里便只余一片新泥泛起的空地。地上只余一摊血迹,并无胡久的身影。
任平生连忙跃上一株大树,往上下四方放眼望去,将望气修为尽力施展,却最终颓然跃下树来,叹口气道:“他自己走了。应该是看到刚才大局已定,人多眼杂,所以不想露面。”
方懋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也无需担心,这位朋友的修为,不在我之下。一点小伤,应该自保无虞。”
任平生没有应答,日夕相处两月有余,那斗笠汉子突然不告而别,他没来由的有些郁郁不欢。即便是李曦莲的提前离去,他好像也没有此种感觉。
方懋在他的肩头轻拍几下,没有过多言语,便即率先御风返回那颗老
橘树下。方懋挑了根横在地上的粗壮柱子坐下,便发现一个瘦小的家伙,鬼鬼祟祟地到了身后。他故作不以为意,只是出神眺望坡下的流翠层林,还有那林外的千里黄草荒原。
红脸儿厚着脸皮,干脆轻轻给方懋揉其肩来,一边揉一边小心翼翼道:“大哥,原来你还是老大的师兄啊。老大的本事,就很不得了。您老人家既然是他师兄,肯定要加倍的不得了诶。”
这种小鸡肚肠的开场,方懋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小家伙,必有所求,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红脸儿那揉肩的双手,加倍卖力,语气谄媚道:“大哥,你既然是老大的师兄,老大一定很听你的话罢?”
方懋摇摇头,忍者性子答道:“我呢,认了这个小师弟,至于小师弟,目前好像还没认我这个大师兄。所以呢,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再这样拐弯抹角,就乖乖自己滚一边凉快去。”
“哦,”红脸儿失神地应了声,那双本来卖力按揉的小手,瞬间没了力气,“我还指望着,你老人家给求个情呢。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方懋语重心长道:“亡羊补牢,为期未晚。贼去关门,见兔顾犬。日后从事,遵从本心即可。借他人之手画蛇添足,反而欲盖弥彰而已。好自为之吧。”
红脸儿一脸茫然,“啥意思?”
方懋道:“就是以后跟着你老大,多读书,别朝三暮四的,就啥事都没了。这个听得懂不?”
红脸儿使劲点头,那按在方懋肩上的手,瞬间又有了力道。他心里暗自嘀咕,这些读书人,就是厉害;这么难搞的事情,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
他这会已经不敢应嘴,因为任平生那张兀自沾满血迹的恐怖脸庞,已经露出在前方的平地边缘,逐渐升高。
方懋远远朝任平生翘了翘下巴,问道:“还能一战?”
任平生神情淡漠,“能。”
他眼光越过方懋,看着那豪气顿生的红脸儿道:“你打头阵。”
红脸儿顿时像霜打的茄子,心思却是转得飞快,“老大,要不我先给您烧盘水,好好梳洗一番,再清理一下伤口。架明天再打如何?”
任平生望着哪个狐假虎威的家伙,冷冷道:“好让你的老东家,可以慢慢收拾行装,席卷这些年在方圆千里之地劫掠的财富,大摇大摆地逃出牙巴山?”
红脸儿旋即绕过方懋现身,双手叉腰,振振有词道:“这种事情,咱们药山一门,侠义为先,岂能放任不理。”
只不过豪言壮语之后,不敢跟老大讨价还价的家伙,随即转向身边的朴实书生道:“大哥,一会我打头阵,您老人家可要小心看着啊。万一形势不妙,只管出手便是。我红脸儿从来不在意那些可有可无的虚名;咱们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才是正理,你说是不?小积壳怎么说来着,那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们读书人的道理诶。”
方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赞许道:“好,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有这点舍生取义的气魄,以后遇事,便可守得住本心了。”
红脸儿喏喏半晌,愣头愣恼问道:“大哥,如果把那‘舍生’二字,换成‘尽力’呢?”
话音刚落,小家伙被任平生一脚踢翻,干脆赖在地上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