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躺在隧道口的小洞中,臂膀被震得麻痹无力的任平生安慰自己道。这句话,他其实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学来的,总之没人说过。
他懂得的很多东西,都没别人教过。
比如八岁那年,开始关注村里迎圣桥栏板的浮雕,看到“天怒”,他会想到天怒人怨这个词;看到“天惊”,他想到了石破天惊;看到“天恨”,他想到的,是某种形象模糊的东西,“恨天高”啥玩意儿?
只不过这些,在这个蛮荒世界里,没什么卵用,对学剑而言,更加没什么卵用。
整片平原,也就那么方圆百里,一两百村寨;学识了字的,无非是更受人尊重,营生处世,眼光更开阔些而已。
可没上过一天学堂的他,一旦看见文字,居然发现大多数都认得。
其实他宁愿自己知道得少些,整点有用的,比如刚刚,对着白猿挥出的那一剑。
他信心满满,积半月之功,聚全身之力,一剑递出,身随剑走,从小洞里往外冲。
大洞中的白猿,一脸懵逼。
待到大白猿发现只有任平生一人,那个剑法逆天的猎人并不在身边,立即换了副极其滑稽的表情。
它只静静地看着,这个半月前被自己揍成了滚地葫芦的小家伙,裂开那张丑怪突兀的大嘴,桀桀怪笑。
一感觉到那座庞大身躯和强大战力带来的威压,少年就紧张了,一紧张,剑势旋即加快,剑意全无,只求击中。
然后,当然无法击中。
待任平生剑到身前,白猿才长臂一挥,跟驱赶苍蝇似的,那毛茸茸的手臂触到,少年胸腹间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温热绵软,剑势已然荽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地。随即,整个身体飞在空中,直直飞进了来时的小洞。握剑的手臂扛着整个身体的去势和重量,撞在石壁上。那白毛畜生,往石缝里掷人,可真比投篮还准!
——当然,这世界不可能有篮球。
刹那间,他的手臂完全失去了知觉,也不知有没有断。
所以他不敢动,万一断了,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导致碎骨错位,接驳恢复起来就更难。
作为村里唯一猎人的唯一传人,这点野外生存疗伤的常识,他还是懂的。
白猿确认那个顶厉害的中年男人不会出现,它开始觉得这事有点好玩起来。
它把一张长满白毛的丑脸,塞在石缝的出口,喔喔怪叫,脸上似笑非笑。
“大爷的,你等着。”任平生把这句已经被世人用得震天动地的狠话,狠狠地吞进自己的肚子里。脸上却挂了一幅柔和自然的神色。
这时候,别激怒那白毛畜生。他这样提醒自己,那家伙一旦发起狂来,没头没脑地往这里砸石头,对于还动弹不得的他来说,可就麻烦得很。
躺了老半天,那老白猿也在石缝口换着花样逗了他老半天,少年终于可以动了。活动一下右手,好在臂骨没断!
还有件事,令任平生更为奇怪的,那就是既然自己已经不敌,那白猿为何竟然没有报那先前的夺丹之仇?
也许,这畜生记忆力有限,过了这么半月,它早就忘了。
如此甚好!
任平生挣扎着站立起来,活动一下筋骨,行动无碍。这才对着塞在石缝出口那张丑脸深深鞠躬,语气十分柔和道:“再见了,别送,用不了多久,你老子我还要回来的,扒你的皮,炖你的肉,喂别人家的柴狗。”
——这种鄙俗乡民日常逗他的话语,随口拈来。反正他认为,白猿不可能听懂人语。
白猿看着对方那一份臣服恭敬之意,表情古怪。
回到自己的山崖石洞,已是日中。任平生打算晚上再练剑,因为吃的也没有了。
再说了,日后免不了经常去那白猿洞中问剑,先去找点好东西,多拜几次山头,说不定下次,那老妖怪下手能轻一点。
大白猿打他两次,外加一次在山里被撵着跑了一天一夜,任平生没觉得这其中有仇,因为每次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给人家揍的。
好在白猿颇具灵智,既然上次那汉子也是打过就走,没伤着它,所以它对任平生,至今也没下死手。
这一次外出觅食,运气不错,除了原先装的机簧夹到了几只野兔,还打到了一只麋鹿。任平生并不满足,仍在四处寻找,终于在山下一处十分隐秘的峡谷中,发现了一颗极其罕有的麝丹果。
这种果肉嫩水多,成浆状;最奇怪的是那果核,形如红枣,入口粉脆,齿颊生香,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一般的山中野果,都是春夏开花,夏秋结果。这麝丹果,却是极其罕见的异类,整个寒冬都在开花,然后春晚果熟。
他摘了一包袱的麝丹果,背了猎物,回到岩洞。
看看天色尚早,他来不及烤制鹿肉,先提了那包麝丹果,匆匆走入后洞的隧道之中。
白猿听得石缝之中,传来毫不掩饰的动静,再次把脸塞了过来。
又是这小子,刚吃完揍,又皮痒了?
估计它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咧着嘴怪啸两声,听得出啸声中满含恼怒。
任平生躬着身,亮了亮右手提着的包袱,伸出左手,示意自己并没带剑。
白猿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虚,但见对方一副平和之色,倒也略微平静下来。任平生保持双手在前,让那白猿能看清自己的动作;左手慢慢伸进包袱之中,掏出一只麝丹果来。
白猿眼神一亮,再次呜呜啸叫起来,兴奋不已。
这东西,即便是最喜浆果的猿类,也不容易找到!
麝丹果,可称得上是这一带山中的浆果之王,无论人类还是猿猴,都十分珍爱。
任平生轻轻一抛,手中的麝丹果在空中划着平缓的弧线到了白猿身前。白猿伸手接住,便一把塞进口中,随手就把果壳扯了出来,干净利落。
口中的果浆果核,没嚼两下就已下肚。白猿双眼,直勾勾看着任平生手中的鼓鼓的包袱。
“这个,不能给你啊,下次去摘,还得用它。”任平生指着包袱,一字一顿说道,不断打着手势,“我把果全给你,你别抢我包袱。”
白猿只是盯着,见少年不断在哪里指指画画,就是不抛果子过来,便有点焦躁起来,双爪开始扒拉石缝两边的岩石,很有便要破石而入的态势。
那岩石坚硬异常,它要是扒得动,恐怕早就扒开了,那可能容得了自家屋后,还有道自己进不去的门。
任平生见他狂暴,也是着急得满头大汗,赶紧又抛了两只丹果过去。白猿口中嚼着,总算好了些。趁此机会,少年一把打开包袱,满包的果子,便一下子全亮了出来;看得白猿两眼发直。
他指指包袱里的果子,然后指指白猿;再用手指拈了拈包袱的布边,然后指指自己,一副询问的姿态。
白猿也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呜呜啸叫两声,声音和缓。
任平生这才双手抓着包袱两头,一步一顿,慢慢靠近石缝出口,手里的包袱始终保持打开着。
越是接近,少年双手越是哆嗦。其实他完全可以一扬手全抛过去,可那样的话,和它套近乎的目的,就全落空了。
眼见包袱和手,都要触到白猿指尖可及的范围,少年一咬牙,双手颤巍巍地往前伸长了……两寸。——给你半个指掌抓到,还可脱身。
白猿细长的手指奋力抓了一把,却只抓到两三个果子,极为不满,又呜呜啸叫起来。但见对方只抓果子,任平生一颗倒提到嗓子眼的心,却是一下子松了下来。
他索性爽快地把包袱往前一递;白猿果然只抓果子,一把接着一把,一个不留。他抖了抖包袱,对着白猿双手一摊,然后招手告辞。
初次接触,算是成功了,明天再去摘些果子,然后来向这白毛老怪喂剑试试。
这一整晚,任平生几乎没正经睡觉。
为什么父亲那慢悠悠的一剑,能一直带着随时可以激发的万钧之势;而我这一剑,可说也以练到神似,却如此不堪一击?
躺在石床上,这个问题萦绕心头,纠缠不已,挥之不去。但凡有灵光一闪,必然一跃而起,又是无数次挥剑,却始终不得要领。
就这样反反复复,辗转反侧,直至天将微明,任平生才迷迷糊糊合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