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立手中接过那一摞房牌,叽格作响。然后他就听到了不紧不慢的话语从背后传来,“院子房间,先不急拿。”
那个金丝龙凤缠绕锦袍的年轻学子,背光站在大门里,前身脸孔,都是阴影,而那袍子上的金丝龙凤,明暗相衬之下,越发显得栩栩如生,翱翔九天,傲视众生。
“你是长青道院的宫季离?失敬了!”雷振羽好像是自说自话,自问自答,让对方都不知该如何对答了。
“正是,不敢。”那长衫书生只好有样学样,只不过仍是微微一揖。虽然双方身份年纪,都应该算是长辈对晚辈。
雷振羽丝毫没有避让,直挺挺地受了那一揖,说过失敬之后,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肃然起敬的意思。他微微转头,就望向了那个轻描淡写化解了一场生死对峙的枯槁中年,“这位仙师,能否见告师承名号?”
这位铁流驿的天之骄子,每一句话,语气都足够客气;只不过萍水相逢,敌我未分,就直言相询对方的根脚名讳,走过三天江湖的人都知道,敢这么做的人,若非是个傻子,就是在这座天下,真有资格这么做的人。比如说鸿蒙山天师贺兰平。
那枯槁中年,却好像对那不知规矩的年轻人,毫不介意,或者根本不屑理睬,只淡淡应道:“江湖闲散之人,不足挂齿。”
“我想跟你比三场。”雷振羽仍是那副慢条斯理的语气,却语出惊人,“无论胜负,都打完三场。你赢了,我们让出小院;你输了,我们一样不会要那小院。这家旅馆,会被封掉。至于烧与不烧,掌柜的自己做主。”
枯槁中年两眼精光暴盛,冷冷地盯着门口哪张俊美英朗的脸庞,说道:“你脑袋被门板夹过,还是天生一脑壳的浆糊?”
雷振羽微微侧头,不怒反笑道:“我只是个纯粹的武人。至于脑袋如何,都无所谓,但说话一向是算数的。对了,还有个要求,哪怕是你我有一方两场就定出了胜负,第三场,一样要打。”
“好。”枯槁中年面无表情道。两人就这样遥遥相对,而整个厅堂之内,瞬间便被一股冷冽的气氛充斥其中。
齐聚大堂的二十多名年轻学子,又连忙相互推挤而出,却都聚在门外不远处观战。那长衫书生,轻轻摇头叹气,却是好整以暇地把原先已经摆放整齐的书箱杂物,又挪了个地方,让那高大掌柜收到厚实的柜台之后。
赫连无极恭恭敬敬地接过先生手里的东西,在柜台里找了个干净的格子小心放好,抬头一看,先生还一脸笑意地站在哪里。高大掌柜只好绕过柜台出来,陪同先生一起出了门外。
其实即便宫季离不等这位年纪已经不小的学生,掌柜都不会留在大堂里观战掠阵。
先生那位朋友的深浅,赫连无极并不清楚,但就凭他刚才以一己之力,轻描淡写化解了两人毕生修为的相拼,可想而知,如果那位枯槁汉子都对付不了的场面,十个赫连无极加在一起都没用。
店堂里只剩下两人之后,那光看年纪就相差悬殊的对敌双方,实力的差距,只会更大。
三场对战,都是雷振羽率先出
手,但过程和结果,都平淡无奇。
第一场雷振羽自然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桩势,一身拳罡迸发而出,十分震撼。然后他一步前掠出拳,那磅礴的拳罡瞬间凝成一线,破空而去。枯槁中年双手环胸伫立当地,不招不架,就那样结结实实地以身躯接下了那威势极大的一拳,身形都没晃一下。
雷振羽拳罡拳头一起触及对方身体之时,已知不妙。那具骨瘦如柴的躯体,竟然触手如同无物!
但身为铁流驿武道老祖的嫡传,雷振羽自有不凡身手。那看似一往无前的一拳,劲力一旦落空,便有后继的十二道拳罡,连续不断击出,不但一道比一道强劲,且一旦被引化,劲力也不会就此落空,而是一道接一道的拳罡劲力叠加起来。
连续不断的十二道拳罡,只需一道打实,就是道道打实。你能接下一拳,却未必能接下十二拳积攒而成的一拳!
然而,那枯槁中年始终无动于衷。直至雷振羽最后一道拳罡击到,枯槁中年骤然间胸膛挺实,好不取巧地接下了那凝聚十二道拳罡的一拳之力。
不但如此,雷振羽一拳打实之后,如同击中一堵铜墙铁壁,对方纹丝不动,十二道拳罡的强大力量一丝不减地反弹回来。雷振羽的身躯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往后飞出,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门外的同窗,都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震。
这一下,一定很疼!
然而,雷振羽从墙上滑落倒地,只是深深呼吸几口,便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抬手一抹口角鼻孔流出的血迹,便即走回原来对峙的位置。
雷振羽第二拳出置半途,突然变招,率先出拳之手沉肘回收衬劲,而另一只原本屈曲防御的手,却同时立掌击出。出掌之势,如佛祖拈花,非但没有凶猛拳罡迸发,反而拂出徐徐暖风,拂面舒爽。
这一拳式,本身就叫佛祖拈花式,总共四十九招变招。取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两相了然的那道禅机。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任你天高地远,任对手神通广大,掌风过处,便是我自坐镇的此方世界。我的世界,生死存亡,我说了算。
道统~独大的玄黄天下,佛家与那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一般,都已日渐式微,沦为杂学。但世间以武入道者,所修武道,却都是以道法为纲,集诸子百家之精华为用的驳杂之道。就武夫而言,体魄的淬炼,真气的涵养,武魂武胆的凝结,都是纯粹武夫之学;而最终能突破武夫窠臼,契合天道者,证道的契机,与太一道教的修行法门,其实殊途同归。
所以雷振羽以禅意贯彻武道修为,并不奇怪。
然而即便是这一番以禅意武功构筑一方天地的手段,仍是被对方举手投足之间,便造成了天地垮塌的惨烈景象。
雷振羽这次倒是没有横飞出去,甚至都没有倒退半步,而是象一尊菩萨的泥塑金身,被一条天河之水当头冲下,化作一堆烂泥,瞬间瘫软在地。
雷振羽那金丝龙凤锦袍,片片碎裂,狼狈不堪。衣衫难以遮蔽的肌肤,血迹斑斑,甚至多处血
肉外翻,白骨可见。
明知以卵击石的年轻人,竟然丝毫没有退缩之意,仰起头来,张嘴吐出几口鲜血,便即露出血迹斑斑的森森白牙,咧嘴一笑,一字一顿道,“恭喜恭喜。还有一场;只要你接了,这间客栈,就算保住了。”
枯槁中年依然双手环胸,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没出过手。他俯瞰着哪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冷冷道:“你脑子没坑,是不错;可惜我也没有。所以你若是存心找抽,可以继续;但你若是以为可以借此锤炼筋骨,淬炼胆魄,劝你死了这份心。因为我的还击,是直接捣捶你的心境神魂,对你们武夫而言,有害无益。”
遍体鳞伤的雷振羽,双膝屈曲,再以手撑地,依然无法将躯体撑直;于是又深呼吸几口,这才摇摇晃晃起身,动作语气,均如同醉汉,“你想多了,我要找人喂拳,一抓一大把,战力都未必输你。废话,少说。再接我一招……”
一个“招”字话音刚落,雷振羽竟然是毫无招式,脚步踉跄,歪歪扭扭的往那枯槁中年扑去。这哪里像是武夫对敌,简直就是一个发着酒疯的醉汉,全身空门大开,往别人身上倒去,根本不管别人会侧身避开,还是扶他一把。
然而就是这么一副耍赖撒泼的样子,那枯槁中年的脸上,竟然是难道显露出一丝警觉之色。只不过,他依然选择了不闪不避。
雷振羽那踉跄扑去的身手,看似毫无章法,伴着一通并无威势的王八拳,双手先后往那枯槁中年身上拍去。
枯槁中年突然爆喝一声,“小子找死!”
……
门外旁观的众人,眼前一花,场中已经失去了雷振羽的身影!
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巨响,每个人都能清晰感觉到整栋宅子为之一震,檐底廊柱,有灰尘簌簌落下。门外的一众年轻学子,连忙蜂拥而入;就连一开始便明火执仗地与那铁流驿骄子不对付的申功颉,也快步抢入,冲到屋内那撞击声音发出之处。
虽然彼此看不对眼,但毕竟同窗一场,何况人命关天。
雷振羽瘫坐在一处墙根之下,背靠那厚实的青砖墙壁,双手垂地,一看便知肩肘关节,均已脱臼断折。
众人束手无策,身上伤势不明,不敢贸然出手搀扶,更别说翻动身体察看伤势了。
钟立与那兵家世子常安,一左一右半跪在雷振羽身侧,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血迹。此情此景,两人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不自量力地挺身而出,还是先等老大喘过口气,给个主意再说。
那体无完肤,衣衫破碎的雷振羽,却依然清醒;喘气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那张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竟有一丝十分古怪的笑意,让在场的所有同门摸不着头脑。
从来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被揍成了猪头,原来反而这么贱啊!
但那胜之不武的枯槁中年,冰冷的表情中,却似有一丝憾意一闪而没。终于,那枯槁中年神色如常,缓缓道:“不管你到底是铁流驿嫡传,还是北荒城的世家子弟。有些东西,得之未必我幸,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