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苹州之西这片绵延千里的雪山,历来被视为东南沃野与西北荒原之间的分界线,所以人称界山。没有飞天神通的普通人,想要越过界山去往西面,只能经由一处形如鲤鱼嘴的“低矮”坳口过去。经常来往于东西两地那些凤毛麟角的强人,喜欢对他人吹嘘“界山睡过觉,鲤鱼口撒过尿”。
能活着翻越界山的人,都是一城一地能说上百年的传奇人物。
正在研究哪只多同竹书箱的任平生,突然想起这位自称方懋的书生,先前曾说过他此行的真正去处,不觉呆了一呆,“你打算什么时候翻过界山?路途熟不熟?”
说话之际,他的双眼早已从哪只神秘的书箱收回,再次上下打量那貌不其扬的书生,有点难以置信。
若是这片大山可以随便过去,我任平生又何苦陪着哪个体质孱弱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困于西乔山的眼皮底下?
方懋看出了少年的怀疑,只是淡淡一笑道:“我一会就走,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也就不打算叨扰你们了。”
任平生欲言又止。有些程墨今答应过的东西,那年轻人只字未提,他有点失望。但想想对方虽然自称道院夫子方凉的儿子,毕竟也还年轻,或许自身也只是道院一名学子而已,所以也没十分在意。他知道这时候,不适合请对方进洞小聚。即便是他任平生自己,这时候也不能进去,去撞破里面那满洞的春色啊。于是准备拱手作别。
方懋摆了摆手,说道:“也不着急,可以顺便多跟你说几句。和你在一起的另一位女子,是叫李曦莲吧?”
任平生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在这个书生跟前,好像自己没什么话可说的,因为对方好像什么都知道,就连自己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但这人自然而然的,就能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有句话,本该是我父亲来对你们说。但他近段时间,应该不会有时间特意来一趟了,所以不妨有我转告一声,此间事了之后,你们两位,都可以到方凉道院来求学。”
任平生松了口气,程墨今果然不会食言。只不过事情真定下来,他还是有些担心,“李曦莲在家乡时,跟你们道院以前辍学的一名弟子学过几年;我呢,可是没上过半天的学堂……”
方懋有些讶然,只不过随即释怀道:“家父也曾说过,道院的主旨,是传道受业解惑。虽然这些东西,都脱不了书本,却又不全在书本。程宗主和那汪仙师和家父谈起你的时候,我也在场。家父对你的一些经历,还是很感兴趣的。虽然程宗主本身,提到的也不多。”
方懋突然话风一转,说道:“只不过,到了道院,是旁听还是成为正式的道院学子,还得看你们能不能通过夫子的考试,毕竟这是道院在收录弟子方面唯一的规矩和门槛。”
任平生神色古怪,却并没有多少失望。他倒是希望李曦莲能通过考试,至于自己,如果考试是画符堪舆易数推衍,估计都没问题,其他的就算了。但跟程墨今的这番交易,主要还是为了李曦莲,至于自己,反正无所谓。无处可去,浪迹天下就是了,反正手中有剑,脚下有路。
他突然很想到胡久经常提起的南硰瀚海去看看。
瀚海之中,有一片大小不一的群岛。岛上有根须盘曲交错,跟树冠一样在地面延伸极广的怪树;有各式古怪的虫蛇鸟兽;有大秤分金大碗喝酒的江洋大盗……
一句如温润如春风拂面的言语,把任平生从悠悠思绪中拉了回来,“放心,父子的入学考试,从来因人而异;也从不拘于书本上的东西。”
任平生淡然致谢,也没有太多客套。
方懋一脸阳光灿烂的微笑,作揖告辞。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看得任平生目瞪口呆。
只见那书生立身之处,一道人影突然华虹,冲天而起。那道虹影在暮霭沉沉的天幕处,变成一根细丝。空中传来一道谆谆善诱的心语,小师弟,多换几种心境面对这个世界的人,能嬉笑怒骂面对生死之争,也能如沐春风言谈家长里短,前面的路,会见到更多风景的。
任平生呆立当场,倒不是因为那还没经过考试就白捞到手的小师弟称呼,而是为那书生的寥寥数语,在一直紧绷的心弦之中,震起语音袅袅,经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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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草萋萋的广袤荒野之中,一条大路尘沙飞扬。几辆马车一路缓缓行驶,恰好在这日暮时分,便到了荒原之中一出贫瘠的小镇。
说是小镇,事实上也就疏疏落落的有几间铺子旅舍,数十间房屋。至于街上行人,更是寥寥无几。车队在一间屋舍不大的旅舍门前停下,便有二十几个书生装束的年轻人纷纷下车。
这伙人,正是游学北荒城归途中的方凉道院弟子。进入广信州这片荒原戈壁,已经是第八天了。
旅馆不大,门楼店堂都很朴素,却没得选择,因为这座小镇中,只此一家。身着金丝龙凤锦袍的雷振羽,神色清冷地率先步入店堂,却并没去往高高柜台那边询价订房,而是一双吹毛求疵的眸子,四处转动,眉头略皱。
一个脸型圆润,总是带着一股笑意的年轻男子,径直走到柜台前。男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不说话,似乎都能带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加上那一身质地极好的水蓝绸缎,一看就是个家世不俗的执绔子弟。
那个形貌粗豪的掌柜,却似乎对客人的装容脸色,丝毫不敢兴趣,眼看十几个举止不俗的年轻客人进店,也懒得打招呼,只是身形笔直地站在柜台后面,眼神冷漠地看着迎面走来的笑脸人。
笑脸人倒是应对自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是脸上的笑意绝不因人而异地少了半分就是。三言两语,就已经从那高大掌柜口中,问清楚各种房间的配置和价格。因为很简单,房间只有一种,一道门两张床;价格也只有一种,每晚一两银子。笑脸人陪着笑脸再三追问,那掌柜熬不过他的死缠烂打,最终道出玄机。房间的价格,没得谈,但是除此之外,旅馆的这栋宅子之后,确实另有一处清雅小院,只不过已经有客人入住了。
面带笑容的年轻人笑着抱怨了几句天价,那冷脸掌柜始终一言不发,一副你爱住不住的表情。
笑脸人只好转头望向那金丝锦袍的年轻男子。雷振羽面无表情道:“小院也要。”
雷振羽倒也没有太过为难那个笑脸年轻人,说完之后,从袖子取出一块马蹄形的黝黑铁牌抛给他。铁牌正面,有线条古拙的金戈铁马浮雕。反面则是“肃杀金戈,铮铮铁流”八个笔锋苍劲狂放的行草。
每一个铁流驿的嫡传弟子,都有这样一面铁牌。而玄黄天下各地的武院武馆,门头招牌除了显眼的位置书写本馆名称之外,也要在招牌的左上角雕上那八个小字。小字的字体,必须与此铁牌的相
同。所以整座天下的各行各业各式人等,都认得这面铁牌背后所揭示的身份。
对于随身携带铁牌的雷振羽而言,在这样的荒僻小镇之中,他的任何要求都不算过分。
接过铁牌的笑脸人,腰板挺直了不少,小心翼翼的将铁牌在掌中摆正,这才举到那高大掌柜跟前道:“小院的客人,麻烦让他挪个地方。除此之外,再给我们足够的房间就行,不会少你半颗铜钱。”
那高大掌柜面色微变,却仍是眼神坚定地摇了摇头,但那脸色的神色,却是柔和了不少,甚至略带了些歉意道:“小院的客人,也是本店的贵客,还望这位侠士见谅。”
那笑脸书生虽然要求咄咄逼人,但语气却是和颜悦色道:“那位贵客,是那座山头的宗主?还是那座武院的宗师?”
高大掌柜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雷振羽面色阴冷,不耐烦道:“钟立,若是这位老板为难,你自己拿我的牌子,去请那位客人让出小院。我们既然是道院的弟子,要讲道理,那位客人付了多少房钱,除了店家的退补,我们再以等价补贴人家就是。”
名为钟立的笑脸书生唯唯诺诺,笑容愈发灿烂。给雷师兄办事,从来不难,因为师兄从来很讲道理。就算道理讲不通,还有师弟傅童睿的飞剑,那黑脸张屴的短刀,总能讲通。
至于还有雷振羽的拳头,从来不需要。钟立相信,万一需要的时候,那一番天地变色,江河逆流的气象,就不是单单用来讲道理的了。
“掌柜的,那就麻烦带个路?你无需开口,也不算得罪贵客了。”钟立斜眼一瞥那高大掌柜,笑吟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掌柜的在柜台内稳如泰山,丝毫没有移步的迹象。双方片刻的僵持,便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雷振羽和那笑脸钟立跟人谈事情,背后熙熙攘攘的那二三十年轻书生,都缄口不语,静静等候。近两个月的数千里同行,这样的场面都已经司空见惯。只是靠近厅堂门口的角落处,却不断传出尤其刺耳的嘈杂声。
本来十分识趣地在门外倚墙等候的申功颉,此时却正死皮赖脸地缠着少年钟礚澍继续猜那“红杏出墙码”。无论申功颉如何口沫横飞,神色紧张的少年始终闭口不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并不断对着厅堂的方向努嘴示意,让申功颉稍安勿躁。
没心没肺的申功颉好像丝毫看不到少年的暗示,反而恼火起来,“种棵树,我这一整天的纵观百里河山,好不得到了一丝天机启发;你要是不敢玩就算了。昨晚欠下的数,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我今晚必须喝完,但是你得买酒来,至少五年以上的双蒸纯酿。毕竟咱们赌的是酒不是,总是用水来充数算什么玩意。要不你现在就应战,你至少得输给我二十一码,这帐就平了,否则你就欠我二十一杯酒。麻溜的,是继续猜,还是赶紧买酒?”
少年钟礚澍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见过赌品差的,没见过赌品这么差的。但心有哀怨不假,少年却始终战战兢兢地紧闭双唇,打死不开口。
店内一时陷入静默的剑拔弩张,跟店外的耍赖撒泼的叽叽呱呱,相映成趣。雷振羽表情愤懑地转头瞪了申功颉一眼,可惜后者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店堂内的形势,依然缠着钟礚澍喋喋不休。
反正又没开始分房间不是,我申功颉先办正事要紧,大战三百回合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