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信州绵延数千里的大漠戈壁,有斧劈刀削的火焰山层层崖壁,也有黄草萋萋鲜见树木的无边荒野,更有那一望无际,在荒原中如同一面明镜的清澈海子。这些海子的远处,必然有那山高崖险,高耸入云的雪山。
荒原上的凡夫俗子,喜欢把一地之中最为高耸雄奇的雪山,称为神山。而这些神山之上,往往有重楼层叠,鳞次栉比的仙家府邸,不近人烟,却尽享人间香火。
相对于广袤的荒原戈壁,那些稀稀落落的村庄人家,就显得孤苦伶仃得很,好像广袤天地之中的弃儿,若不是走近了细看,都不知道此地竟然还有人烟。
而那些掌管一地生灵的生息存亡,序列教化的山上道家宗门,则更是深居大山秘境之中;多数的凡人,若非抵得住徒步朝拜百里千里之苦,根本就无缘得见。
北荒城由玄黄天下东边海岸向西延伸,到了幽原与辽原接壤的西北荒原,折而往南,再横亘整座广信州,城头到达西海岸边。所以这段拱卫整片天下不被狂人大规模侵扰的长城,严格而言,其实分为北城和西城。北城自东而西,横亘万里;而西城跨过的地界,实际上比北城更加长远。只不过西边广信州多有连绵高耸的雪山,普通人无法登顶逾越。因此那城墙雄关的线路,也极讲究,所过之地,多与走向相同的高山大脉相接。在那些险崖高峻,积雪万年的山脉之上,只在人力可及处,间隔建一些可以互相呼应的兵站和烽火台即可,无需筑城。
所以西城虽然地域更广,跨度更大,而真正的城墙总长,只可及北城的一半。西荒苦寒之地,物产稀少,补给困难,所以西城的驻军,甚至不及北城的三分之一。
所以整座以北城为主的长城,始终称为北荒城。而那些体魄惊人,战力卓绝的狂人蛮子,也多聚居在水草肥美的北荒。西边的大漠荒野,狂人部落的分布极为稀少。
也正因为这种相看两厌的贫瘠之地,所以大漠的狂人,根本就不会费心思去联合各处部落,大举进攻那跟自己境况相差无几的广信州。而已经接受道统教化的广信州,无论山上宗门还是北荒城兵家,都不相信自己这点羞于示人的家业,和那寥落稀少的人烟,会值得那擅于大规模功伐屠戮的狂人惦念。
所以西边的边境城防,聊胜于无。
大规模的侵袭屠戮,千百年来从未有过,但小撮狂人的偷渡扰境,甚至劫掠屠戮整座整座的边境村落之事,则时有发生。这种事情,也多是被逼得活不下去的小股狂人所为。而惨遭不幸者,也多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的刑徒流民之类。
正常人家,但凡有点门路本事,谁会愿意活在最为荒凉凶险的边境之地?
兵家和当地的宗门势力对此,有种千百年来互相磨合而成的默契。反正无论谁打了盹疏了防范出了人命,没关系,回头互相招呼一声,赶得及对入侵者围追堵截,则一举歼灭。来不及,也没关系,组织一飚人马,有兵家骑甲,山上精于功伐的修士,加上当地武夫,到西边荒漠那些靠近变成的部落去打一场草谷,斩些长着狂人面孔的头颅回来交差了事。
如此一来不但当地百姓无话可说,北荒城兵家和鸿蒙山上宗那边,还少不了对各自的部属嘉奖一番。至于嘉奖的物资,随战功的多寡而异,无论如何,彼此都能过上一段或长或短的滋润日子。
狂人犯境,死那么些蝼蚁残生,其实不全是坏事。若练这样的意外都没了,对苦寒贫瘠之地的道家兵家而言,才真的是日子没法过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这些
有意无意为之的疏忽打盹多了,也会习惯成自然。这些年,就常有些颇有实力的狂人部落,觉得有机可乘,不时会组织一飚精悍的小股人马,悄悄越境,却并不会在毫无油水的边境之地贸然发难,而是一路隐忍蛰伏,花上一旬半月的功夫,潜行数百里乃至上千里,悄悄摸到相对富饶的广信州腹地。
他们的目标,不再是人烟稀少的村落,而是相对繁华富足的城池乡镇。
这种千里纵深突入的狂人蛮子,许是祖祖辈辈跟人类缠斗数千年长的记性,一旦出手,必须一击凑效。而在出手之前,都会派出目光锐利,嗅觉灵敏的斥候,耐心探道和勘察地形,甚至对于目标城镇的人口规模,物产多寡,城中主要的豪门大户,粮仓武库的位置,都要查探清楚。
这些蛮子一旦攻破城池,从不恋战,也不贪多贪重。轻身而来,轻身而去,神龙见首不见尾。只不过带走的,绝对都是西边荒原十分紧缺的稀罕物件,能换来数目可观的财富。
此时广信州中部的日塔山一道幽深的大壑之中,就有一股来历不明的古怪人类。天色将晚,这伙“人”闲散地或坐或站,散布在一处林中空地,正在用餐。
所谓的用餐,那是一番人间罕见的恐怖情状,所谓茹毛饮血,不过如此。只见这些少说也有两三丈高,个个身形魁伟的巨人,用那形式古怪,刃口锋利的弯刀,从两头不知从哪里捕猎来的野牦牛身上割下大块大块的新鲜血肉,直接塞到口中撕咬吞食,吃得满嘴血腥,津津有味。
在那高山雪岭的凛冽寒风之中,这伙人大多赤身露体,似乎丝毫不惧寒冷。再看那些巨人的胸腹手脚,随处可见那浓密棕黄的体毛。即便是亲眼见到那张古铜色的面孔还算有着几分人类的光洁,也无人感说这些生物,可以当作人类视之。
姑且以“人”论之,这伙人约莫二十来个,皆是男性。虽然非我族类,性别倒是无需细辩,看那并无半片遮羞之物的雄壮躯体,便可一目了然。
虽然只是二十来人,但哪头看骨头架子的体量,其原身恐怕不下千斤的野牦牛,已经吃得所剩无几。
一个面容如岩石般轮廓分明的汉子,在这片林地居中而坐。与其他正在狼吞虎咽的一众巨人不同,这个坐地的汉子,显然已经吃饱,而且双手和面孔上的血腥,也早已擦拭干净。
狂人蛮子分享猎物,都是将猎物肉质最嫩,口感最好的部位,献给首领先吃。
这股狂人深入广信州地域千里之遥,来到此间,依然身无长物。而且竟然要藏身于一座雪峰的山腰大壑之中,以那就地猎来的野兽为食,这一次的出师不利,可想而知。
但那位首领依然不肯放弃,一路往东深入,用他不断鼓动部属的话语来说。这一路早已打草惊蛇,只有昼伏夜出,继续往东,才有可能躲过那些玄黄小人的堵截。
反正这个季节,西北大地上,昼短夜长,更适合他们行动。
那些兵家骑甲和体型娇小的道人武夫,看着不堪一击,可真正对敌起来,狂人蛮子从来都是溃败如山倒。对此他们一直心怀恐惧。之所以还敢贸然深入广信州腹地来讨生活,搏的就是那些高来高去,手段诡异的道人,和那体魄跟钢铁一般刀剑不侵的武夫,毕竟极少。只要能躲过兵家骑甲的堵截追捕,在地广人稀的广信州,就依然大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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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马城西那处热火朝天的百灵山庄工地,各处巷道阡陌,已经初具框架,甚至其中一处规模不大,却极具匠心的精致宅院,已经全部完工。此时宅院那
座清幽雅致的后花园中,灯火通明;有一位中年白衣道人,闲庭信步,似是在欣赏新院子的各处亭台布景,又似在等人。
一道有金光闪耀的红色长虹划破夜空,落入花园之中。那白衣道人身前,就多了一位衣着华贵,仪态雍容的中年汉子。那汉子一身蜀锦红袍,其余轩昂,正是隶属玄真观下宗的莲花山山主虞太性。
不用说,那位白衣道人,便是九眼峰山主章太玄了。
章太玄言笑晏晏,连忙跟这位千里奔波归来的师兄招呼寒暄,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引他去往院中那座并不起眼的小亭。
其实虞太性刚一落地,跟师弟寒暄之余,便习惯性地左右张望。小院不大,红袍汉子很快也发现了杯盏精美的茶具,在那小亭之中。亭中早有手脚麻利的年轻婢女,就着炭炉烧开了水。
两人在亭中石桌边相对而坐,章太玄笑道:“虞师兄这一趟千里奔波,辛苦了。”
虞太性一改往日品茶的温文儒雅,牛饮水般连灌几杯下肚之后,眉头略皱。不是肖太柔亲手泡的茶,果然口感味道,都差了那么些意思。只不过生性爽朗的锦袍道人随即释然,恢复了那一份气宇轩昂之姿,却是笑着开始骂娘道:“西边那几座瘦小山头,还真都是些打穿脑袋都不肯开窍的愣头青。就是一说道黄白之物,那眼神里的光彩,你是没见到。”
虞太性指指头顶天穹的一轮圆月,哀声叹气道,“跟那个有得一拼。一点蝇头小利,别说使鬼推磨,让神仙挑粪都成了啊。若整座广信州都这个鸟样,西边商道一旦开通,往这落马城日夜搬运的,可不是那一座座的金山银山是什么?两座大州之间的商贸,都在我西乔山一手掌握之中啊。”
面对师兄的这一番看似离题万里,实则已经明言此行结果的慨叹,章太玄云淡风轻,笑道:“有师兄这样的气概手笔,联络西边那几座小宗门,自然是小菜一碟。就不知肖师姐那边,境况如何,途中可有与你传讯?”
虞太性脸色顿时一片柔和,笑道:“她这人,就是一样不好,修道百年,女子武夫的傲气分毫不减。一旦出去办正事,从不肯中途主动给个讯儿的。只不过我想着中部那几座宗门,虽然比之西乔山,依然是家底寒碜得很,但在那鸟不拉屎的广信州而言,毕竟还算是有些门面,进展可能会慢些,要求的条件,可能也会多些。所以我回来的途中,特意绕了些路,也没废多少工夫,就在中部一座大山里发现了那伙蛮子的踪迹,想来在此之前的门路,都已经打通了。要让他们顺利进入东边,想必不难。倒是你这里,如何将那几人逼得西遁,又不着行迹,不留把柄,需要费一番心思啊。”
章太玄轻轻点头,“这个,我早有安排,先前那六个十二重楼的刺客,其实本身就是一颗问路石而已,也是一番稳住人心的障眼法。他们以为这种手段拙劣的杀人灭口,就能躲过追踪。这样也好啊,等那贯穿千里戈壁,汹涌而来的血腥杀气,跟这边诡异莫测的十二重楼两下夹击,就算那胡久留有后手,暗藏后援,也是必死无疑的境地。”
虞太性有些忧心,揉揉太阳穴道:“这么做,会不会把某人给逼急了,来个破罐子破摔,拼着跟十二重楼结下仇怨,也要查过水落石出?”
章太玄双手扶头,神色轻松道:“十二重楼的所做所谓,虽然为道家正派所不耻,但对于双方互惠互利之事,历来都心存默契。若那位爷真敢撕破脸,究根问底,就落下了正派宗门跟不系舟贼子狼狈为奸的把柄,这就相当与帮了我们大忙啊。很多本来还需要很伤脑筋的事情,就都顺理成章了,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