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刀山的雪峰连绵千里,矗立于月芽荒野的西面,嶙峋万仞,雪涌危巅,雾揽苍茫。
月牙荒野就是青苹州与广信州接壤处,狭长大湖西面的那篇黄草平原。危崖高耸,终年积雪的万刀山隔着荒野长湖,与那层林苍翠,奇峰林立的西乔山遥遥相对,如一群历经战火洗礼,满目疮痍的蛮荒巨人,高高在上,俯视着远处那一群低矮秀气的文人墨客,才子佳人。
其间更有那一汪如镜的湖面,两相倒影,一青一白在水下相映成趣,竟少了几分岸上两两对峙的那股生硬肃杀。
此时的雪上脚下,有一处极不起眼的谷底岩洞,可容数人,洞口也不大,宽高皆不过数尺。
一位十七八岁的美艳女子,身着纹花秀凤的青绿色轻纱罗裳,正在洞内一个简易的石砌炉灶中,全神贯注地拨弄柴火,控制火候。灶上一巨大砂锅,内中蒸汽腾腾直冒,带着阵阵浓郁的草药气息,弥漫整个洞厅。
那炉灶之上,高高驾着一张简易的木床,铺了厚厚的一层干草。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衣女孩,躺在床上,双颊微红,双眼微闭。
尽管那紫衣小姑娘是看得出的病入膏肓,但那脸上的气色,却似乎还不错。
任平生独自坐在洞口外的一个避风之处,脸色苍白,气息粗重。尽管这雪山深峡之中,山风料峭,阴冷入骨,少年那苍白的脸上,却好似汗渍未干。
他刚刚给洞内的程程做了一个多时辰的抚顶推血,几乎已经虚脱。
这处隐秘的山洞,是胡久提供的藏身之处。其中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就连口粮柴火,都积蓄不少。
难怪西乔山宗门几乎精英尽出,搜寻一月有余,不但找不到丝毫胡久的踪迹,连那两个重伤的记名弟子,都好似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位不系舟大盗,在青苹州各处盘踞日久,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藏身之处,不知还有多少。
李曦莲和程程,这次并没有见到胡久。主要还是胡久不想与出身西乔山的人,有任何交集。哪怕是之前出事之后,宗门中身份名位都已经极其尴尬的陈思诚和叛徒滕小年,他也是救活之后,便即划清界限,让滕小年该上哪上哪去。而并无大过的陈思诚,则被他利用来为自己传话,救出任平生。
胡久这位浪迹天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对那眼神中总透着股邪气的青衫少年,很好奇,也很欣赏。反正是捡来的天材地宝,而且还是得自那少年之手,不妨做过顺水人情而已。
三个年轻人入住这处山洞之后,任平生便即按照程墨今先前口述的方子,备齐了药物,当即开始给程程治伤。当然,除了以那蜓翼天蚕分泌的吐丝粘液为引的服用药石之外,一整套的治疗手段,尽皆出自任平生之手。
以望气术观其五属气机的强弱生克,断其病灶,定补泄平衡之道。任平生本来就有疗伤的妙方灵药,以及那家传的抚顶推血之术。如今辅以神妙无匹的望气术,对人体的肌理脏腑,经脉气血,一目了然。只可惜他对药物药性,知之甚少,否则若是从医,也必成神医。
迄今为止,三人在这山洞之中,已经隐伏了一旬的光阴。程程的病体,日渐康复,这两天不但已经可以独立下地行走,每日晨昏之际,还可以走几趟那施玉清发明的轻柔拳术。
在山上的时候,程程日夜高卧病榻,郁郁寡欢之时,从不喜欢父母相伴。父母那憔悴的脸色,看着难受。但她却喜欢缠着施玉清,教哪门动作简单易记,形如曼妙舞姿的拳术。那时尽管没机会下地习练,对其中的功法拳理,却早已了然于胸。这时候病体渐愈,她总算可以小试身手了,却没想到这套拳术不但对自身恢复有极大补益,而且不失为一门夯实
炉鼎,调节自身气机,吐纳蕴养灵气,充实自身气府的修行之术。
一日破两境的施玉清,隐隐已具成为一门全新道法的开派宗师之相。
任平生微闭双眼,盘坐吐纳良久,以悲天剑气贯通运行于自身各处气府窍穴,终于气息平和,体内气血恢复如初。睁开眼时,便觉得周身暖烘烘的,好不舒服。
他突然似有所觉,转过头来,发现李曦莲一袭青衫,一动不动地站在近处。二人目光相对,李曦莲顿时脸飞红霞,低下头来。
原来十多天前,背着奄奄一息的程程旧地重游,再次经过那两人曾一番情迷意乱的河边,李曦莲想起了与任平生的十六岁之约。此后一旦闲下来,那念头就日夜萦绕心头,令人耳热心跳。
也就不到两个月的光阴,便是冬至了啊!
她已经知道冬至是任平生的生日。越想着这事,越羞死个人。
“怎么了?有问题?”任平生不无担心问道。定境之中不知时光流转,但此时看看天色,也知道自己静坐调息,竟然已经近两个时辰了。
李曦莲吞吞吐吐,“没,没事。”
顿了一顿,美艳女子连忙为自己的“心存邪念”亡羊补牢一番,“我只是好奇,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不曾示人的东西?初识你时,就好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小子;再突然见识到那狠厉无匹的杀人手段,已经把我给狠狠地吓了一跳。”
任平生苦笑道:“那时候是我吓你,还是你吓我啊。我怎么总记得,你还让我自己挑个死法来着?”
李曦莲撮着樱桃小嘴,嗔道:“小气,人家不过是说几句气候,记那么久的仇。”
任平生只好笑着陪了半天不是。
只不过跟女孩子赔不是,越赔越不是。
任平生好不容易让李曦莲娇羞如初,一脸柔情,才发现这阴晴不定的女子,其实一门心思,还一直萦绕在自己身上。
李曦莲道:“后来你那让人家束手无策的追踪之术,还有那消除行迹的法门,吓得人家连赶紧跑回野人山的心思都有了。那望气术,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艰涩难懂得很。是不是我太笨了些。”
任平生颇为得意道:“你那笨了,铜川城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暗夜无常,谁敢说她笨?只不过就是在我面前,稍微笨了点。”
话一出口,任平生顿知失语,赶紧暗暗酝酿补救之策。却不想李曦莲这回竟并不生气,而是俏脸低垂,两手不停地互相扳弄着纤长白嫩的手指。
“哪个……小姑娘怎么样了?”任平生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引开话题道。
“比早上的时候,气色似乎又好了不少,其他的,我也不会看。反正有你这个小老大夫在。”
“小老大夫!”任平生一副自嘲之色。
李曦莲笑容灿烂,“要不叫小大夫?对不起你的医术啊。或者叫老大夫?年龄不合适。”
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突然间闯入这片打情骂俏的氛围之中,“平生哥哥,曦莲姐姐,今天,我想在洞外走两趟拳架,可以不?”
程程那张红扑扑的脸庞,已经出现在洞口之外。
不知为何,小姑娘日渐恢复之后,李曦莲对那张已具雏形的美人胚子脸庞,总有股酸溜溜的感觉。小姑娘这个问题,她当然不懂回答,只好与她一起望向任平生。
任平生看了小姑娘两眼,淡淡道:“可以。”
任平生突然眼望谷口远处,神情专注。
“有事?”李曦莲满脸惊疑道。
任平生收回目光,对李曦莲道:“你在这照看着,我出去一趟。”
说完也不管李曦莲如何反应,他起身走入洞中。再出来时,任平
生背上已经斜挎着那通体乌黑的剑匣,身形往谷外一掠而去,几个起落之间,便已消失不见。
这些天来,他经常这样神秘消失,李曦莲和程程,都见怪不怪了。
雪山某处一片乌沉沉的危崖之下,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尽管衣衫颜色不同,但立身此处,却似乎已经与一地风物同化,毫无违和感。一般人就算路过,若不是仔细察看,恐怕都不会注意到这山崖下还站着个人。
任平生一掠而至,在那斗笠汉子身前站定,落地无声,不见有丝毫尘土飞起。
“这定息潜形,和光同尘的基本功,算是摸着点门道了。”胡久抬起那张原本被低垂帽檐遮盖的脸庞,轻轻点头道,“进展不可谓不快,但距离潜行术的入门,还差得远。”
任平生一本正经道:“难得有个好老师啊,怎能不尽力。以后学得怎么样,看你胡久的了,总不能让你第一个学生,坏了自己的赫赫威名不是。”
胡久笑道:“我胡久嘛,在这片天下,偷鸡摸狗的威名是有的,那山崖绝壁上的九眼勒子,这段时间我都去摸了不少。”
自从西乔山章太玄进驻九眼峰以来,山崖绝壁上的九眼勒子,就再无人敢去采凿。这百余年来九眼勒子的价钱,一路疯涨,如今在俗世富豪圈里的出价,已经与品秩极高的天材地宝无异,价值连城,依然有价无市。
任平生奇道:“那你岂不是发了好大一笔横财?看不出来啊,咱们这些天,吃食起居,可都寡淡得很。”
胡久脸色有些难看,尴尬道:“俗话说不义之财,来得快去得快嘛。再说了,你们仨混吃等死的,老子不但得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要天天这样风里雨里的护着,你就不懂说几句好听的?”
任平生两手环胸,郑重其事道:“别人的好,放在心里才有分量,花言巧语说出来的,轻飘飘,都显不出几分诚意。”
胡久恍然大悟,“对呀。小老弟,不知你心里那几分诚意,值几壶二十年的青竹陈酿?”
“青竹陈酿那够诚意,等我把那潜行术学到了家,有事没事就往那些道家山头跑,给你弄那数十上百年的仙家酒酿去。”
胡久一阵头大,绕来绕去,事情还是绕到了自己身上。
他突然脸色凝重,转移话题道:“这两天来了拨人,既不像西乔山三城的住民,也不像道家修士。一共六个,明里看很像是哪些去往广信州捕猎灵禽异兽的天才猎户,但我远远观望了数次,这伙人,好像都身怀境界不低的潜行刺杀高手。”
任平生奇道:“不是你们不系舟的同门?”
胡久摇摇头,“不是,这些人的修炼门道,看样子更重刺杀手段。根脚暂时看不出来。”
任平生面有难色,程程的治疗,正在一个紧要的关口;若是再有意外,极易前功尽弃。
虽然不能确定那些人是为己而来,但这片无人荒野之中,只有他们这寥寥几人蛰伏深藏,对方若非过路猎人,那就不可掉以轻心了。
连胡久这种潜行大家都只能远远观望的人,这伙不速之客的境界,可想而知!
胡久道:“我只是先提个醒,你那边也需早做准备。当然,能拖得一日是一日,实在万不得已,我可以先跟对方接触,发出警示。但你们那边的药熏,要暂停了,虽然是大山之中,那点烟气几无形迹可寻。但对于咱们这类人来说,还是无异于打着灯笼去给人家带路了。”
任平生默默点头,心中却早已闪过无数念头。
不是修士,也不是盗贼土匪,到底哪家山头的,会对那西乔山的小姑娘感兴趣?
好像也没有了啊。但愿只是他胡久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