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发男子一脸挫败地看着那个青衫少年,腹诽不已,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根脚的怪胎?
任平生已经回过头来,再没顾什么冒犯不冒犯,剑尖向前直指,一身剑意,再次显露无遗。
披发男子道:“怎的,还不服气?”
任平生道:“既然没规定出剑多少次,总得试试。”
披发男子道:“我可说了,只接你一剑。”
任平生咬文嚼字道:“我每次出剑,也只出一剑。”
披发男子却也不恼,笑笑道:“好小子,狡猾得很啊。也行,尽管来,但老子什么时候接得烦了,就一掌把你拍晕,看你还怎么蹦跶。”
任平生微闭双眼,听万籁之声,风拂落叶;深吸了几口气,让这一整天都涟漪不断的心境,复归于明澈清净。
再睁眼时,便不再看那披发男子,周围万物的生气流转,元力生化,却尽收眼底。
隐隐可见那月下一草一树,巢中一虫一鸟的气机律动,缓急节律,大异于寻常;汇集到整片天地之中,却又毫无形迹。若不是以完全入定之心境去施展望气术,明见各处细节,还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看出异常又能如何?对方到底动了什么手脚,依然不得而知。
不明底细之下,任平生并未贸然出剑,他干脆将铁剑斜背在肩上,往前缓步而行。每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却皆深得虚实分明,轻灵如猫之妙。
一阵微风徐徐掠过身畔,风中有诡异气象一现,却并无功伐之意。
任平生无动于衷,只当散步。
转眼间行出一丈有余,与前面那披发怪人,只差半个滑步出剑的距离。
任平生依然斜背铁剑,心境明澈清静如古井无波,却眼神游离,丝毫没有聚焦于对手身上。
离得尽了,那披发怪人一袭宽袍蓬松散开,如同一只巨大的暗夜蝙蝠,高坐树根之上,纹丝不动,只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小子,满天下没什么天经地义的事,别以为你不出剑,就可以横冲直撞。吃准了我只会接招,不会出击?那你干脆直接用身体撞过来算了,看会不会突然横死于三尺之外。”
任平生闭口不语,干脆就如同变成了离魂傀儡一般,只是机械拔步,不攻不防,气息如常。
那徐徐拂衣的凉风,突然变得断断续续,一阵一阵的,间隔极小,带着某种十分微妙的节奏,如同有人轻摇大扇于远处,秋夜的山野中,凉沁沁的吹得人十分不舒服。
任平生再跨出一步时,竟感觉脚下的地面,在随哪风吹的节奏,步步后移。
再踏前一步,地面后移一步。
他脚步稍稍加快,那风吹的节奏,也跟着加快。
任平生不经不骇,在哪个怪人面前,无论出现什么古怪,他都只当见怪不怪。只是脚下的步伐,已经开始由漫步徐行,变成了快步疾走,再而有疾走变成了奔跑。
那节奏跟着变化的习习秋风,已经变得十分强劲,扑面而来,吹得少年长发乱飘,衣袂猎猎。
任平生依然不看那怪人一眼,全部神意,皆在身边的虫草花树,万物气息。
对他而言,虽然已经看出了那一丝异象,但如此一意孤行,无异于一场生死豪赌。
任平生的识海之内再无物我,只有天地气机流转。
胸怀中,隐隐有蛟龙叱咤云海间,呼吸长天,开始将那阵阵袭来的秋风,鲸吞虹吸。
咫尺之间,便是无垠天地。
身与天地合,气与天地同。
唯有一条天龙,在天地气海之中,翱翔盘飞。
任平生记得很清楚,初入临渊时,那条来自天外的紫龙,强大无比,甚至能将奔流不息的光阴长河,截断片刻。
在那条天
外紫龙的吞吐之下,这片小天地的气机瞬息恢复如常。那一草一树,一花一木之中的生气流转,再无半分凝滞。
任平生只机不可失,他肩上的剑,开始动了。
一式天长,据说可一剑破开天地千万里,剑下再无天长,无地久。
然而,那道扰动万物生气的隐蔽气机,终于毫无保留地现出踪迹,而且主动开始加强。
那扑面而来的阵风,几乎变成了一道道接天连地的龙卷飓风,却似风而非风,一旦拂过,万物气机为之牵扯,在凝成一股极其浓稠的生煞气息漩涡。
任平生身处漩涡之中,飘摇不定,那一式天长递出,长剑破空而去,却始终破不开那生煞气息汇聚的天地屏障。
只觉得漫天飞沙走石,草树摧折,脚下的大地,在那漩涡之中开始不断塌陷,似乎要开始吞噬地上的一切。
一步生机,一步绝望。那孱弱的生机与凌人的煞气,又互相交错缠互,无孔不入。
任平生的剑势始终不竭,一往无前,但掠行之中的身形,却始终是在漩涡中随波逐流,无法靠近那道古怪气机的源头。
源头处,必然就在那披发怪人的身上。
不见天日的风暴漩涡之中,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来自半空,桀桀而笑,那古怪的笑声如同夜鬼呼号,令人毛骨悚然,“小子,有些门道啊;但这世间,聪明人多被聪明误。今天这地方,你出不去了。啧啧啧,如此纯粹的剑道心境,气象恢宏,那道紫龙,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很不错啊。饶是我纵横江湖两百年,都不曾遇见过。”
那如同鬼哭神嚎的声音,突然悠悠的叹了口气,“可惜啊,就你那点微薄修为,气机孱弱不堪,自身炉鼎,更没有入练气之门。那条紫龙,养的太瘦了,也就是凭着那点纯粹剑气吊命而已。不过你放心,等一会我破了你的剑心,擒了那条蛇儿,一定让它有一座灵气丰沛,气象宏大的气府,蕴养其中。嘿嘿,不出百年,必然能成为一条敢上九天揽日月的真正天龙。”
那怪人的语气再变,突然有了一种让人感觉温暖如沐浴春风的感觉,“年轻人啊,出来吧,别沉迷其中,收起你的剑,放了那条紫龙,后撤一步,外面就是大好风光。你看那月色,皎洁明媚得很;这千年古树之下,月光掩映之中,更有美人相伴,多好的人间。别死磕了,枉自送了性命,辜负了美人,更辜负了这片大好月色……”
披发怪人的一字一语,都直击心弦,在那识海心湖之中,震起道道涟漪,此起彼伏。
任平生顿觉心中烦闷异常,那识海之中明晰无比的气机流转,开始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那生煞之气交相纠缠的绞杀,令他的剑意前推,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置身局外的李曦莲,看着那个在掩映月色中如同癫狂柳茹般飘摇不定的身形,忧心忡忡,焦急万分。就算她想出手相助,也无从下手,因为在她的眼中,任平生置身之地,空无一物。
那道在强大漩涡中盘飞吐纳的紫龙,开始有了不堪重负之象,节节败退,支撑到此时,几乎都已经离不开任平生前后三尺之地。
紫龙缠护的范围之外,皆是一片蒙昧不清的景象;唯有风声呼呼,杀气腾腾。
情急之中,任平生奋力压下激荡不已的心湖涟漪。
他要看清对方布下的这一局诡异阵势,便只剩下前后左右这三尺之地的契机了。
紫龙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很不好说。那种生煞纠缠的强大气机,好像令它损耗极大。
任平生突然想起那个怪人的嘲讽言语,瞿然一省,不再坚持出剑,而是随即采取了守势,凝聚剑意,悉数补给蕴养那条紫龙。
紫龙精神一振,盘旋飞行的轨迹,瞬间平稳下来。那漩涡中纷乱的气机律动,突然变得清晰无比,五属之气,生克刑杀,尽依其序。
任平生的步法,突然变得十分古怪,时而左右横跨,时而前后斜插。那一式天长剑势,再度递出之时,不再是一
往而前,剑开山河的气象,而是变得如同风中流云,潇洒飘逸,如同御风而行,乘白驹而过隙,游刃有余。
那盘旋整片天地的飓风漩涡,突然间好像被劈开一条蚯蚓爬爬的通道,蜿蜒盘曲,如同迷宫。任平生在其中穿行良久,剑势绵绵不绝,终于又前刺了两尺有余。
那披发怪人,面沉如水,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在自己身前八尺之地,踉跄而行的青衫少年。
少年手中的剑,偶然一晃,便有一道细微的剑气,直刺自己的气海窍穴。
尽管那道细微的剑气,如同江海之中的一尾小虾,跟本掀不起任何风浪,但那个披发男子,脸上仍是显出一片十分惊异的神色。
李曦莲看着任平生那十分古怪的蛇行线路,正惊诧不已。
突见他不再歪歪扭扭,而是一步前掠,缓缓递出一剑。那一剑,所出无处,所往无方,自带一股震惊天地的怒气!
天怒。
那稳坐树根之上的披发怪人,突然怪啸一声,身形一闪,往那月色阴影中的大树背后掠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曦莲正震惊之下,忽见那原本身处险境的任平生,竟也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跟着身形一掠,也追随怪人而去,消失于大树之后。
“回来啊,你个傻子,就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还真能把人家给收拾了不成?”李曦莲急得跺脚,忍不住要叫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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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发怪人身形如电,片刻之间,已在数里之外一处空旷山岗上。一片明亮月光之下,只有短草如茵。
一个瘦小的身影,远远飘飞而至,瞬息之间已经到了那个批发男子身后。
任平生就在他身后,慢慢解下背上的剑匣,把铁剑放归匣中,再把剑匣挎在背上,这才开口道,“你是汪太中。”
那个披发怪人回过头来,摇头嘀咕道:“没理由啊,说说,怎么看出来的?”
任平生道:“青牛坪上,你门下的弟子,有个叫章玉刍的,用过这奇门五行煞阵。”
汪太中仍是摇头道:“即使如此,仍然不可能。”
任平生淡淡道:“先天易理,我也略懂一二。虽然阵法表象,和功伐之力,与那章玉刍的有着天壤之别,但内中气机流转,生克之数,却是一样的。”
汪太中眼神炽热,满脸堆笑道:“小小年纪,居然就学过那极其艰涩难懂的先天易理了。敢问尊师是?”
任平生神色冷漠,摇摇头道:“我与你们,只是这桩交易,其他的事,不谈。再说了,也只是程程这个小姑娘,人不错,有眼缘,否则这种事情,我才懒得参合。”
细看之下,那汪太中怎么说都应该是个理当稳重成熟的中年男子,摆出那一副嬉皮无赖的样子,竟是十分自然,“嘻嘻,用不着那么斤斤计较嘛。好朋友,生意做得久。再说了,你们要去那落马城,不也是求个长久?山上有人,虽然不能说出来,想想都倍有面子啊。”
任平生绷不住脸,也跟着笑嘻嘻道:“这位太中叔,我怎么觉乎着,面子到了您老人家这里,就都不像面子了啊。”
汪太中顿时意兴阑珊,摆摆手道:“不说就算了,一个小屁孩,懂个屁的人脉脸面。告诉你,在这片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求爷爷求奶奶的想请我汪太中喝酒呢。”
任平生很给面子地瞪大双眼,一脸艳羡之色,却双手一摊道:“认出你太中叔的时候,就后悔万分,千不该万不该,把包袱银子,都落在了那困龙台阁子里。这会想请人喝酒,都成问题了。”
汪太中十分满意道:“没事的没事的,反正你的东西,我总会想办法送回你手上,来日方长嘛。”
任平生暗暗后悔,遇上这种人,以后小心为妙;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出来得久了,对那两个女孩子,回头就不好圆谎了。”
汪太中好似如梦方醒,连忙道:“对对对,正事要紧。先带你去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