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地的落马城,极少有大兴土木的时候。对于这种地方而言,便是有个地方财主,起一座三进以上的院落,就足够一城人津津乐道半个月了。
如今城西3里之外,却是在建一座足有半座落马城规模的豪阔庄园。只不过那座庄园的格局形式,与玄黄天下那种几进几出的传统四合院落,大相径庭。庄园虽未建成,从其墙路走向,廊道布局,已经可以看出,其格局更像一座街巷阡陌交错的小城。
庄园内的一栋栋宅子,也是形式各异,有层楼高阁,也有连排的平房;其间兽园禽舍极多。
这座庄园的地址,可谓是落马城周边一处风水极佳之地,据称是一家身份隐秘的豪阀买下,建造了这座庄园。这家豪阀财主,不但财大气粗,而且家世背景极其雄厚。因为那座庄园一旦动工,就有无数西乔山修士络绎而来,有擅长堪舆之术的,为庄园中各处宅子挑拨风水气运;有擅长风雷之法的,为内中一些隐秘之处,布下天地禁制;也有那擅长伏龙降妖之术的,在工地中基本就是长期住下,也不知在设置何种精妙机关门道,术法压胜。
寻常百姓起座宅子,根本不可能请得动山上的宗牒仙师前来施法祈福。能有个从某位山泽野修哪里偷得一招半式,会些花哨障眼法的江湖术士,在新宅子的屋地露一下脸,装神弄鬼一番,就已经是能传遍十里八乡的新鲜事了。
能一下子请到那么多的宗牒仙师络绎前来,且其中竟有不少长住工地之中,殚精竭虑,日夜作法,在西乔山三城之地,除了西乔山宗主,还有谁能做到?
那些山上神仙,对于平民百姓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偶然游历人间,在某个地方某个人跟前放个响屁,承受后果的那人,都会被当做受了神仙眷顾,福缘无可限量的传奇人物。至于一座山头的宗主,秉性脾气如何,平民百姓又如何敢去猜测,如何能去猜测?
但落马城中那些一只手数的过来的顶尖人物,是心知肚明的,这不可能是西乔山程宗主的手笔。且不说程宗主生性恬淡,最反对穷奢极欲与大兴土木二事;就算是出于对宗门祖产的扩大之需,要置下这么一处产业,也断不可能如此劳动徒众,另大家放下修行不顾,来此劳心劳力。
大家纷纷猜测,既然不可能是程墨今的手笔,那么,能撑起这么一番场面的,便只可能有一位大神了。
钱。
那是无论神仙凡人,都十分需要的东西。
然而,放眼落马城中,没有人能拿出这么多的钱。放眼整个玄真观所辖三地,也没有那一家豪门大户,有如此雄厚的家底。
随着各种猜测臆断的喧嚣尘上,纷繁芜杂;关于那片工地,又传出了一个言之确凿的消息。这座庄园的名字,会叫“百灵山庄”
这怎么听起来,不像个住人的地方?倒很像是那些志怪传说中,某些精魅鬼怪的盘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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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云海孤峰的石阁之中,任平生和李曦莲各据一层,一旦程墨今不在,两人就都无法动弹分毫。但就这座阁楼而言,对他人却是毫无禁制,来去自如。
当然,
前提是你有本事绕过程墨今那座邑青宫。
程程当然不用绕过自家屋宅,所以如今,小姑娘就毫无顾忌地坐在石阁一层的地上,与那眼神呆滞的任平生四目相对。即便是对方毫无反应,她仍是十分耐心地坐在那里,喋喋不休。
“平生哥哥,每天都跟你说了那么多话,我也知道你听不懂。爹爹那么高的修为,他下的手段,有哪里是我这个小孩子可以解得开的。只是我小时候听娘说故事,说有些哪怕是丢了魂魄的人,有至亲至近的人常年累月跟他说话,说他熟悉的事情,也能把那丢了魂的人给唤醒了。”程程那天真无邪的脸上,一双清澈的妙目,十分专注。
“要怪就怪我,都不是个跟你有多熟悉的人,更别提至亲至近了。再说了,长这么大,除了娘亲和外婆,我跟谁都不亲近过。从记事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寄居在外婆家,没有父亲的孩子。周围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也没人跟我亲近。就连那总是钻在书堆里的外公,也总是责怪娘亲。至于他责怪的是什么,我也不懂……”程程那一双妙目之中,便有了一抹难以名状的哀伤。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跟娘亲出门。娘也说了,这次出门,才是真的回家了。到了家,就会见到我爹……可我直到现在,还没办法很开心地喊他爹爹。对了,你也别怪那个我也不熟的爹爹,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白头发的。见到我之后,他也说道,哪怕把整座幽原翻个底朝天,也要捉到那蜓翼天蚕,治好我的伤。”
“可惜,也不知是你误打误撞,还是真像章叔叔说的那样,被你们不系舟坐享其成劫走了。一得到消息,爹爹的脸色就突然变得十分可怕起来,把我和娘都吓到了。想来哪只蜓翼天蚕,一旦得而复失,就再难捉到了。可是我怎么看,你都不像个强盗。”小姑娘的脸上,开始有了些犹疑之色,眼眸闪烁几下,像是很努力地在内心说服自己。
“至少,你是我认得的,第一个肯跟我同坐一桌,还和我说笑话的大哥哥。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了,我们说着话,也不知为何就惹恼了你的那位漂亮姐姐。虽然她不说,但我看得出来的。可你还是不介意,还主动跟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咱们那一桌人,除了我娘,我算是真正认识了的,就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突然哀愁不已,叹口气道,“算了,像你这样的人,认识的朋友,一定很多,也不会记得我这么一个活不了多久的小女孩。我也不怪你们,我娘常说,有些事,怪不得别人,都是自己的命。可是自从到了这里,娘就不说这种话了,有时我问起到底什么是命,都要被她训上一顿。”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一直都有娘和外婆,本来就挺好的,虽然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觉得不好。可现在爹娘都有了,我却要死了,也许这就是娘说的命。”
小姑娘说到这里,涔然欲泣。随着身体的逐渐孱弱,她每天到这里说话,都会觉得,也许这就是自己与爹娘之外的人,最后一次说话了。
虽然这个人,从来不会答上片言只字。
任平生那混沌一片的识海知觉中,那天地茫茫万物归一而成的一炁,突然有一阵涟漪波动。一阵迷雾翻涌,中间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人
类身形,形如婴儿,却又似有满头长发,扎了条飘逸清丽的马尾。
只不过这一阵识海波动,一闪而没。
正泪眼模糊的小姑娘,并没注意到任平生那呆滞的双眸之中,曾有一丝精光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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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乔山这一片崇山峻岭之中,有巍巍三十六峰鹤立鸡群,皆是灵气充盈的风水宝地。其中有二十余座山峰,都已经建有西乔山的道观,大小规模不一而已,各有应天境以上的弟子坐镇。
西北边那一座同样毗邻湖岸的九眼峰,以峰后石崖中多出九眼勒子而得名。九眼勒子在当地被誉为神物,亦称天珠,传言是上古天神飞升之时,其遗落人间的金身残骸转化而成。在民间,天珠被奉为可辟邪祟,可聚福运的无上宝物;一颗天珠,可换一栋大宅,依然有价无市。
只不过道家宗门对此,不置可否;也从没见过哪家宗门花费钱财去刻意收集九眼勒子。
九眼峰上的那座气势恢宏的道观,观前一座石亭,一个容貌清秀,有丰润熟妇体态的女子,居中而坐,正在泡茶。女子泡茶的手法,极其娴熟讲究,加上其本身姿色不俗,且不论那茶的品秩高低,光是看那美人泡茶的身姿动作,就已经令人回味无穷。
另外两个中年道士,相对而坐,一人身着白袍,正是章太玄;另一人身上那件暗红色蜀锦道袍,有金丝银线精工刺绣的祥云仙鹤,苍松翠竹;居中的太极八卦,阴阳和谐。
那锦袍道人取了一杯茶,细细品味,也没忘对那泡茶的清丽女冠温柔一笑。他放下茶杯,便对章太玄道:“章师弟,百灵山庄那边,如今已是一片如火如荼,进展神速的境况;如此大手笔,你就不怕宗主心生反感?”
章太玄取杯品茶的动作,十分自然,身上的伤显然已经无碍。见师兄发问,只淡淡道:“虞师兄,肖师兄。咱们西乔山稳坐这两州交界处的咽喉之地上千年,历来独善其身,不问俗事也就罢了;其他各地的道家修士过往,我们也总是这么不冷不热的,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往来过境的道家修士,从这边过去的,无论所求何物何事;从广信州那边回来,无论有无收获,都该有个歇脚投宿的地方不是。与人方便,既是营生,也能攒下那一丝半缕的香火情,日积月累,就是那一条条情分都不浅的人脉,何乐而不为?再说了,这都是民间豪阀的家业;两位师兄与我,不过是从中牵线,玉成其事而已。这座百灵山庄,一旦开建,直至今后百年千年的经营,都会为山上的诸多弟子,谋得一条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到时候就算宗主要拿这事说道,恐怕也难服众。”
那锦袍道人与那泡茶女冠,正是正中玄黄天下,以双修之道出类拔萃的那对道侣,虞太性和肖太柔。
虞太性天生一副好皮囊,言笑行止,对男女都有不小的杀伤力;谈情分如此,谈生意更是如此。百灵山庄以落马城半城之地的规模动土,又焉能少了他背后那豪阀家族的大袖善舞,纵横捭阖。
所以三人作为那百灵山庄的三位主要股东,这段时日,便常常聚在章太玄坐镇的九眼峰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