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原西部的燕安州,由于地处鸿蒙山下,与狂人散居的西漠原一城之隔,常年征战不断,养成了彪悍民风,一州男女老少,尽皆弓马娴熟。
燕安州并不是天下第一大州,其幅员甚至比之南面的广信州,和东面的甘兰州都颇有不如;但燕安州的主城西京,却绝对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主城。
入夜时分,整座繁华西京的每一条阡陌街巷之中,已经响起了更夫急急打梆喝令的声音“全城宵禁,关好门窗。”
偌大一座京城,正应是华灯初上,人山人海的时候,今夜却是寂寥无声,偶尔几声狗吠和小儿啼哭,也是很快寂没。千百年来,这座由太一道护教铁骑统领的城池,历来律例森严,井然有序。
不一会,寂静的街巷之中,嘚嘚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急促响起,或三五骑,或十数骑从各处街巷如风奔驰而过。清一色的黑甲黑盔骑兵,从散布全城各处的兵营去往城东点兵台前广场集合。广场东面,便是西京城门。
从各处大小兵站奔出的骑兵数量看来,此次召集的,必然是各营各站的精英。护教铁骑的全精英阵营,全是至少三境以上的武夫或二境以上的修士。以十夫长领一小队,百夫长领一大队;五支大队组成的骑兵军团,则由一名屯正统领。将军之下,至少两个军团。
十夫长至少三境修士或四境武夫;百夫长则是5境以上修士或六境武夫,可以开宗立派的人物。至于屯正,各方面比百夫长要求都要高得多,却允许是同境修为。一支由屯正率领的护教骑兵军团,完全可以碾压上等道修宗门或世间武院。
当然,鸿蒙山神殿和铁流驿武院这样的巨无霸宗门除外。
点兵台前,这一次集合的护教铁骑,赫然竟是由一名将军率领。
两个军团,千余人马,黑压压的集中在宽阔的广场上。人无声,马衔枚;偶尔有神骏战马打几个响鼻,更添几分铁血肃杀的气息。
护教军最近一次集合如此规模宏大的铁骑军团,已是五百年前,哪一次清剿逃亡途中的剑魔后裔宗族。
这一次,又将是追剿何方神圣?
主将常一问,皮甲玄盔,腰挎宽刃重剑,高头大马立于点兵台上;胯下骑一匹通体黝黑的汗血宝马,神骏非凡。
主将马旁,站着一名身着青布道袍,头戴纶巾的阵符师。
阵符师眼神专注,紧紧盯着东门城头方向。城头上的守城将士,却并不是属于太一道教的护教军团,而是由北荒城兵家统率的野战边军。他们对护教军的行动,从来不敢多看多问,只需随时候命配合,要人拨人,要马给马。
但这一次,常一问显然对守城的边军人马,都全无兴趣。他和阵符师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城头箭垛之上,望向夜空。
一道耀眼的白光,划破沉沉夜幕,如一颗流星自东边飞来,瞬息越过城头,落在点兵台上。阵符师双手掌根相合,掌指撑开,如一朵盛放莲花的手型。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那不知属于何种语言的咒语,喃喃传出,那极其细微,却又人人可闻的声浪,竟在夜色中泛起一阵虚空涟漪,恰恰荡漾在那道白光的飞行路线上。
划过天幕而来的耀眼白光,穿入阵符师发出的夜色涟漪之中,瞬间缓慢下来,光亮也在迅速变暗,呼吸之间,便变成了一把银色的小剑,在涟漪中飘飘荡荡,如同波浪中的一条银色小鱼,缓缓落在阵符师的莲花手中。
这是鸿蒙山特有的传信飞剑,接剑的阵符师道号荀真,是来自鸿蒙上山腰道观的一名高阶修士。每次护教军出征,都会有鸿蒙山修士出任阵符师,既是帮助主将排兵布阵,收集情报,参谋战略,也负有督军之责。
荀真把飞剑上的方寸信笺,交到马上主将常一问手中。常一问对着信笺,只是简略一眼,便随手一掷。信笺离手,随即腾出一团焰火,化为灰烬。
这便是信号。城头上的守城边军,连忙奋力地旋转铁链绞盘,厚重的城门轧轧打开,城外吊桥,也在缓缓放下。
夜幕下,一道黑色洪流,从西京城东门奔流而去,千骑疾驰,铁蹄之下的广袤大地微微震颤。
一日一夜之间,护教铁骑两个军团,奔袭上千里,除了正常的埋锅造饭,中途郡县更换了两次坐骑,其他时间,几乎没有停留。
到繁华人间再次华灯初上的时候,这上千铁骑,已经出现在甘兰州与西南广信州交界之处的崇山峻岭之中。
黑色的骑兵,在高高的山脊上一字排开。
常一问极目远眺,天地之间,一片黑沉沉的夜色里,只有一小片灯火,熠熠闪耀。那个不到两百户人家的山野孤村,应该就是他们今夜的战场。
阵符师荀真,悄然来到主将身旁,轻声道:“将军,地方没错,是否现在上路?”
“你确定没错?”常一问道。
“没错。”
“还早,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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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人睡得早,入黑吃了晚饭,一家人或闲聊一会,或走访邻舍一阵,便都纷纷熄灯上床了。
特别是年轻力壮的小夫妻们,睡得更早。
所以一般偏远山乡,人口都不少,孩子特别多。
即使是有远客来,主家也不会陪客人聊得太晚。
这莽莽大山里的孤村李家庄,族长李硕成家的高大宅院中,这两天就住着一位客人。客人是个头簪发髻,身着灰布道袍的太一教道士。
在玄黄天下,无论富贵贫贱人家,有太一教道士临门作客,都是件令家主感到蓬荜生辉的大事。
所以这两天,家主李硕成对这位道长一直小心伺候,礼敬有加。哪怕是道长出门,在村中散散步,主家也要派一对童男童女仆从,跟随服侍。
这对童男童女,是对兄妹,兄长名叫李曦同,妹子名叫李曦莲,心境清澈,聪明伶俐,倒也深得道长青睐。只不过两日相处,灰布道长都言语不多,看着一脸清纯的兄妹二人,偶尔也会轻轻叹气。
今晚夜色阴沉,月黑风高,山村一片寂静。若不是特意居心叵测地靠近某些人家的窗下静听,入耳的便只有自然万籁之声。
沉沉夜色,迷雾梯田,有蛙叫虫鸣,好一番祥和宁静的气象。
临近夜半,那一片祥和的山坡田野,突然开始微微震颤。只是并无明显生息,所以睡着的人,感觉不到;依然醒着的人,就算微微有些感觉,却舍不得离开温软在怀的被窝,出来查看究竟。
沉闷的马蹄声如一阵风刮进村中,瞬息间已将村子四面团团包围。
百余人家,依然没有一家亮灯。
黑色骑兵将村寨重重包围之后,山乡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村中无一犬吠鸡鸣。显然早已有人动过手脚。
腰挎阔剑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峭立在寨门的木牌坊下,静静等候。
黑沉沉的巷子中,出现了一个道袍身影,那身影看似不徐不疾地往将军立马之处行来,十余丈的距离,却是眨眼即至;正是这两日在族长家中作客的太一教道人。
道人的地位,显然极为尊崇。虽然戎装不便,高头大马的将军,仍然在马上对着道人抱拳行礼,并发出一段心念之语:“护教军主将常一问,见过上仙。”
这灰袍道人,正是悲天剑出世,引发天地异象时,站在鸿蒙山天师身后的行者王璟。
王璟没有还礼,因为没有必要。虽然他本性斯文,不喜招摇,但身份地位使然,他也不能逾矩。
太一道教的玄黄天下,等级明朗,礼规历来森严。
“东西在族长家中,我已经暗查三日,气息浓郁,断不会错。”王璟向常一问和他身后的阵符师荀真发来一道神念道,“村中人人擅于剑道,高手不少;族长修为,不在六境修士之下,练气士的底子;只不过数百年无争斗,战力有限。全族老少,也都在寨中,今晚并无遗漏。”
交代完事情的鸿蒙山行者,便飘身而去,在寨外梯田之中一处突出的小山包上坐下。
接下来将要出现的场景,五百年前他目睹过数次,如今五百年过去了,依然会觉得心神不宁,恶心想呕。“看来师尊每每说我道行绝世,却修心不行,都是醍醐灌顶之语,只可惜学生愚鲁,始终未能超脱开悟。”
四道黑色铁流,从四面寨门流入寨中屋巷;一半骑马,一半下马。
随着砰砰砍开门户的声音,噗噗嗤嗤的刀砍脑袋,剑刺躯干的声音此起彼伏,寨中开始不断有妇女嘶叫,孩子哭喊的生音响起;只不过都是瞬间寂灭。那些率先出声的,都是弱者,布满四面八方的黑甲骑兵,瞬间就能结果了她们。
但呼喝声始终无法禁绝,因为村中被惊醒的剑客,已经提剑与凶悍甲兵们斗在一起。他们自知撑不了多久,只是用甲兵们无法听懂的土话,拼死警示那些还能走动的妇人和孩子们,“不要出屋,尽量躲藏。”
甲兵汹涌而来的气势,无处不在的阵型,让这些训练有素的山乡剑客已经明白,出屋出村,都是死路一条。
剑道修为最高的族长李硕成,在巅峰武夫常一问手下,也没走几个回合,便即血溅当场。
东南西北,寨中多处火头烧起,火光便照亮了村子巷陌和沉沉夜空。寨中房屋,多用木材,一旦烧着,便连片烧了过去。不一会,所有的房屋都已被吞没在熊熊烈火之中。
黑甲骑兵已经悉数退回到较宽阔的巷口和空地,仍有战力的村民剑客,一旦冲出火海,便瞬息间被以逸待劳的甲兵围困击杀。
木牌坊寨门里的青石板路,鲜血缓缓流出,不一会便染红了整个路面。路面上,不时有仍在滴血的头颅滚过,双目圆睁。
没有被烈火焚烧的尸体,散落在巷子各处,其中年轻妇女,大多衣不蔽体;那或窈窕娇嫩,或丰腴雪白的身子,早些时候,还是某些人房内的一道旖旎风景。
这不是一次战斗,只是一场屠杀。寨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免。至少骑兵们仔细搜查,从夜半到天亮,得出的结果是这样的。
便是族长宅院中的深深古井,甲兵门都投下了几块巨石,确保已无活人可以藏匿。
在小山包上,偷偷吐过了的王璟此时已经回到族长宅院的废墟之中。庭院里的亭台假山,已经蒙上厚厚的一层灰烬。
王璟脸色微微发白,看着眼前脚下的一块磨得极其光滑的青石。这块青石,足有两三百斤重,石质细腻,散发着极其浓厚的剑意。
清晨时候,这青石一旦从宅院深深的地窖中被搬出地面,由于挥发的剑意惊天,煦微的晨曦竟有瞬间的黯然失色。
下级兵将,早已撤出宅院。主将常一问和阵符师荀真跪倒在地,听候指令。
“这便是传说中的盘龙筋。”王璟对跪在地上那两人道,“传为天地鸿蒙未分时,混元之气凝结而成的石筋,也是唯一可为悲天剑开刃炼锋的磨剑石。”
“所以这个寨中,是剑魔族裔无疑,只是那把悲天剑条,又能藏在哪里呢?”
王璟不似责怪地上跪着的那两人办事不力,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补上了让对方如奉纶音的一句:“请起来吧。再怎么说,拿到盘龙筋,也不算没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