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宋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住处原是一个洼处,又靠着水池子,难怪会淹水了。
他纵身上了篷顶,一只手把身子悬着,然后拨开一个小孔,向外看着,只是篷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大雨仍在瓢泼似的下着。不过他知道,水并没有淹到篷顶,此刻出去并非不可,只是往哪里跑呢?外面比里面更糟,可怎么跑呢?
他轻轻飘下了身子,水已经快淹到了他的膝盖了。依着陈宋就要骑马和依梨华闯出去,往沙漠里跑;可是依梨华却说那样太危险。因为一来不知水势如何,再者怕有流沙,他们争执了一会儿,只有一个办法:坐以待毙。
水渐渐已到了腰。二人干脆把门开了,外面水涌进来,有半人多深,二人爬到了马背上坐着。喝!外面真成了河了,滚滚的黄浪已经成了一片湖泽,不过只是限于这附近十数丈以内。二人处身之地,在整个沙漠里来说,是一处洼地,可是在这片洼地里来说,还算是一处较高的地方。先前洗澡的那个池子,怕该有丈许深了,大水就是从那池子漫过来的。四边漠地里,水继续往下面灌,二人坐在马上,水快淹到马脖子了,情势可真是够险的!
两匹马长啸着,踏水出了帐篷,向前走了几步,差一点儿失蹄落下池子,吓得两匹马连声叫着往后面退。
陈宋紧紧皱着剑眉,一句话也不说。依梨华也只好望水兴叹,想不到几日来,竟在沙漠里遇到了两次大雨。眼下雨虽小了,可是大水却有增无减,这时候水都快淹到马嘴了,两匹马只管嘶嘶地仰首长啸着。二人略一商量,决定以“登萍渡水”的轻功,试一试看能否逃出这片汪洋。
可那却太危险了,二人身上湿衣湿鞋,运用起轻功来,先是受碍;可是除此已别无良法,至于两匹马,只好等二人上岸之后,再设法营救了。
四下是黑糊糊一片,灯光早熄灭了,大水奔流得比箭还疾、还快,其上浮物已是不易,若想落足其上借力,那可是更难!
二人站在马背上,把湿衣服拧了拧,正在皱眉发急的当儿,忽听见一人大喊道:“不要胡来,想活命的不要动!”
顺着这声音,只见前面水面上,左冲右撞地驰来一只大皮筏,皮筏上直立着一个周身披着黑色雨衣的人,只露出两只眼睛。二人不由又惊又喜,陈宋问道:“朋友你贵姓?”
那人大声道:“少废话,快上来!”
二人虽觉此人出言莽撞,可是到了此时,却也顾不得再与其计较,当时双双振臂,落于皮筏之上。依梨华急道:
“还有马!救救我们的马吧!”
黑衣人一面用竹篙转过皮筏,一面哼道:
“人比马要紧!先救人!”
说着轻巧地运用着手中长篙,不一刻已撑出八九丈以外。这时二人才看清眼前形势,原来大雨在附近造成了一片大湖泽,另外开了一道小溪,小溪中浪花飞溅,黄沙滚滚,看起来,可真有点吓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把筏子撑到了靠岸之处,挥了一下手:“你们先上去,我去救马!”
二人各自腾身上岸,那皮筏在水面上打了一个转儿,又逆流而上。黑衣人熟练地操篙,令二人十分钦佩。依梨华小声问:“哥!你认识这人么?”
陈宋摇了摇头,他们足下所踩的沙子,早为雨水浸得松透了,双脚踩上去,直往下陷,他们怕这附近有陷坑,只得小心地提着气,彼此对望着各人那种样子,真是狼狈得很。陈宋苦笑了笑:“想不到那狼面人真说对了,要是早听他劝就好了!”
依梨华也叹了一声:“那小子倒是挺好的,就是太狂,我真看不惯他那种样子……”她顿了一下,又笑道:“要是这样子给他看到了,那真要让他笑坏了。”
陈宋正要说话,忽闻得马嘶之声,再看水面上,那黑衣人已然带着马过来了。
陈宋不由大喜,心中对这陌路援手之人,感戴十分,当时抱拳道:“谢谢这位老哥,老哥……”
才说到此,这人已打马上岸,马蹄子陷到沙里又跳起来,弄得二人一身都是沙子。
黑衣人匆匆道:“现在不是说话时候,马太重,一次只能运一匹,我还得回去一趟!”
他说着撑篙又掉过了筏子,逆流而去。陈宋不由怔了一下,内心对这人更是感激不已。
那匹马上岸之后,四条腿提上提下,沙面已漫过了它的小腿,它连声地嘶鸣着。陈宋忙过去把它拉到一处较平的地方。天上的雨不知何时停的,可是溪水仍如万马奔腾似地流着,展目这大沙漠上,似浮着一层乳白色的烟雾,慢慢地向上升腾,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不由伤感地叹息了一声,心中对沙漠已开始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了。试想这连日来所发生的,强盗、狼群、雷雨、水灾……哪一样不是提起来就叫人头痛的玩意儿!唉!真是够了!依梨华永远像一个孩子,当痛苦过去之后,她永远是不会再去追忆的。
她用手掠着头发,活泼地笑着:“哥!我们去看看那些死狼去,把皮剥下来好做褥子,才暖和呢!”
陈宋微笑道:“那些事不要慌,人家在为咱们忙,我们自己怎么好袖手旁观呢!”
依梨华嘟了一下嘴,却又拍手道:“看!来啦!哈!东西也被他弄来了,这家伙真有办法!”
陈宋忙瞪她一眼,小声道:
“小声点,别给人家听见了。”
这时羊皮筏已靠近了岸边。筏上人朗声道:“伙计,接着绳子!”
说着话,只见他抖手打出一物,乃是一个绳头。陈宋连忙伸手接住,只觉得这人手劲很重,不由微微吃了一惊。他用力地收着绳子,皮筏紧紧靠岸。黑衣人赶马上岸,然后他摸了摸脸,对一边的依梨华说:“别看着啦,把上面东西拿下来吧!”
依梨华玉脸一红,忙答应着上了皮筏,原来人家连帐篷都给他们搬上来了,费了半天劲,东西总算都弄上来了。这人走过去,双手一举,把整个皮筏举了起来,简短地道:“上马,随我来!”
陈宋笑了笑:“朋友,你贵姓?要领我们去何处?”
黑衣人一言不发,大踏步往前走着,二人心中不禁有些纳闷。依梨华叹道:“跟他走吧,反正他不会害我们!”
那人在前面转过身子等着,二人只好匆匆拉马跟上,东西都驮在马背上,这人在前不发一语,走得很快。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天已微微有些亮了,足下的沙也不似先前那么湿了。
黑衣人忽然撮口一声长哨,薄曦中跑出了一匹黑马,全身黑,一点白鼻心。
二人不禁一怔,陈宋顿时停住了瞰:“啊!是你?”
黑衣人用力拉下了身上的黑色雨衣,重新现出了披在身上的狼皮:“为什么不是?”
说着他又露出白牙笑了:“我不救你们,你们一定会被淹死的,虽然你们自信有一身武功!”
陈宋不由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狼兄你太自负了!”
狼面人仰天一声大笑,他抖着皮筏上的水珠,目光闪烁着道:“这里没有一人敢这么对我说话,我很佩服你的胆子,可是我不会向你算账;而且我接受作你们的朋友……”
他坦白直率地说:“你们需要我这个朋友,尤其是在大戈壁。”
说着,这狂傲的人,身形侧转,如旋风似地上了马背,大声说:“来吧朋友!跟着我来!”
这种直率的感情表达方式,给人一种错综复杂的感触,但却令陈宋感动了,昨宵今夜两度承此人救命之恩,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不由叹息了一声,对着依梨华苦笑了笑:“谁叫他是我们救命大恩人呢!走吧!我们跟他去吧!”
依梨华一声不哼地上了马,策马前行,陈宋殿后。晨曦薄雾之中,那怪人豪壮的歌声又响了起来:“壮士志在四方,壮士不怕孤单,月明星稀之夜,匹马敢闯天山,啊……”
在白茫茫的水雾弥漫的沙漠上,他那匹黑马扫着尾,昂着头,就像它主人一样的骄傲。
他们彼此不发一语,三匹马呈品字形向前走着,慢慢地,沙上的水渍全渗下去了,马蹄行在上面,已不似先前那么难行了。
狼面人的马跑过来了,他们的马也跟着跑了起来,可是彼此仍是不发一语。
太阳出来了,红红的太阳由沙面上跳起来,就像一只熟透了的大桔子,远处有牧羊人的芦笛之声,他们猜测可能是到了一处大的有水草的地方。
这时,狼面人摔下了手中的皮筏,忽然抬起手,把身上的狼皮拉了下来。
后行的陈宋和依梨华,看见了他古铜色的皮肤和黑长的头发,只是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马这时也扬起蹄子欢声地长啸着。
上了一个坡,眼前的情势豁然开朗,青葱葱的草原,美丽的庐舍,高耸的大山,还有一条缓缓的清水河。
炊烟如丝,一条条一片片地升起来,牛羊都在草地里吃草,维吾尔族的孩子,拿着芦笛在吹着。苦行了漫长沙漠之后的陈宋,看这片地方,真如同“久旱获甘霖”,直视如人间仙土一般。
他和依梨华都不禁停马在沙岗上,欣慰地看着这一片世外桃源。依梨华用手指着大山,笑着说:“哥!那是库鲁格达格山,过了山就没有沙漠了,这条水是齐……”
忽然,前行的怪人,回头朗声道:“那是库鲁格河……”
他用手中一条墨黑色的马鞭,指着河水说:“这条河是注入到罗布诺尔湖中去的,它很老实,从来不发怒!”
就在他回过头来说话时,二人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黑浓的眉毛,闪亮的眸子,高鼻梁,倔强的嘴,可以称得上英俊两个字。
这时已有几个人发现他们了,纷纷往这边跑着。粮面人挺坐在马上,微微笑着,露出了他那一口白牙。
陈宋似乎已不再那么讨厌他了,可是他仍然不想多说话。
跑来的是几个光着脚的维吾尔人,他们穿着没有领子的厚棉袄,头上缠着布,腰上系着带子。他们拜伏在狼面人的马前,纷纷嚷道:“呼可图!呼可图!”又用他们的脸去挨他的腿。那高傲的怪人,这时脸上竟也带出了一丝和蔼的微笑。他手指着二人,用维吾尔话说了几句。
依梨华轻轻扯了陈宋一下:“他说我们是他的好朋友,并且叫他们为我们搬东西呢!”
陈宋不禁内心又软了一些。这时那几个维吾尔人,纷纷跑到二人马前,争着把他们马上的东西搬下来,抢着往前跑。陈宋不由尴尬地笑道:“狼兄!这是干什么?”
狼面人翻身下了马,较以前和蔼多了,他笑了笑:“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两个好朋友拱手让人,现在请接受我的招待!”
二人听了他这种话,都不禁笑了。陈宋皱了一下眉:“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来!请随我来!”
他在陈宋肩上拍了一下,若非他脸上带着微笑,陈宋真以为他要动手递招呢!因为他手劲很大,虽是轻轻一拍,一般人也受不了。
望着他那憨直的脸,爽朗的笑容,似乎令人不得不跟着他走。
前行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问道:
“朋友,你的名字叫什么?还有姑娘你?”
他用手指了依梨华一下。二下虽然听来不大入耳,可是确知这人个性如此,倒也不是有意轻狂。陈宋笑了笑道:“兄弟姓陈名啸,这是我义妹依梨华!”
他听后点了点头,遂大踏步向前行去。下了这个坡,路面平了,狼面人又上了马,他抬头看着天,朝阳映照着他那黑黑的皮肤,他那浓的眉,黑的发。这人全身就像是钢铁铸成的一般结实,他那宽厚的肩,刮得微微发青的脸,颇有点“彪形大汉”的味道。可是他武功方面丝毫也不粗野,轻身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人。
陈宋微微一笑:“狼兄!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我住的地方!”
他依旧催马前行,头也不回地简单回答着。不多时三匹马已行到那片维吾尔族人住的地方,凡是看到他们的人,无不欢欣地跳着叫着:“呼可图!呼可图!”
他得意地笑着,一面回过头来,对二人道:“这些维吾尔人,都是很可爱的人。他们十分敬仰我,因为我常常接济他们,我教导他们如何造林、如何防洪、如何施肥种菜……”
他用手四处指点着,眸子里闪出兴奋的光,陈宋和依梨华都不由十分惊奇。因为想不到他会有这种耐心,而且是这么温善的一个人,内心不禁对他生出了一层好感。陈宋问道:“这么说,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狼面人哂然一笑,摇了摇头:“也不太久,我自幼生长在天竺,十八岁学成武艺,曾在中原待了五年;然后就到这个地方来了……我爱沙漠,爱它的温柔,也爱它的残酷!”
他这么说着,脸上泛着得意的微笑。陈宋奇道:“这么说,你的武功,也是在天学的了?”
狼面人点了点头,又笑道:“多半是,一小半是后来在中原学的。”
他抬头看了看,翻身下马道:“到了!”
二人也下了马,只见两扇青竹编成的小门,半隐在两棵垂柳之间,一条窄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路,婉蜒直入翠竹深处,景致至为清幽。
二人不禁怔了一下,想不到这穷荒的沙漠里,竟会有如此图画似的妙处,不由呆住了。
狼面人伸手入内反开了竹门,也不让客,自己先入。到了此时,二人也不再多疑和谦虚了,一并随他拉马入内。
小石子道旁,是两列自制的花盆,分种着水仙花和仙人掌,每隔十步,有垂柳一棵,地上晃动着阳光线条,看来清心说目。
前行约五十步,有一个小池塘,塘中养着不少鱼,五色鱼穿行游水,令人不由驻足神往。这附近被一圈带刺的短树紧紧围拢着,另外还栽种着参天的竹子。整个的院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吹着竹梢,发出像哨子似的声音。
池子左侧是一片翠绿如茵的草地,有一个种南瓜的棚架子,架子后面是两间白石砌成的房子,看来洁静异常。有一个头梳丫角的少女由房里走出来,手中拿着拂尘,在纱窗上拂着。一眼看见三人,先是一怔,随后忙跑过来,对着狼面人拜倒,口中道:“少爷回来了!这是……”
浪面人摇了摇头,轻声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她好些了没有?”
这穿着仿佛是道装似的女子,闻言站起来,轻轻摇头道:“还是一样……少爷,我看她……她是好不了啦!”
狼面人忽然面色一阵黯然,他咬了一下牙,挥手道:“你去吧!等会儿我来看她。”
女童弯腰说了声:“是!”慢慢转过身子,姗姗而去。狼面人呆呆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回过头,苦笑了笑道:“对不起,请随我来!”
说着大踏步直向前行,二人心中正自惊异,本以为他一定是安置他们二人住在那白石屋子里,谁知却绕过这白石屋子向后走去。当他走过那白石屋子时,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并轻声嘱咐二人:“这屋子里有病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