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言期虽不情愿在这佛家清净之地现出他这死人堆中杀出来的地狱修罗刀,可是情势所遏,却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
虽然说这门功力自己只摸索出第七种变化,并未练就十分火候,却也大可一用。
蓦地,他长吸一口气,右手飞抡处,腰间那把古朴长刀已凌风抽出。那是一道闪电一般的冷光,在空中晃了一下,刺眼之极。空气里像是摔碎了一个瓶儿那般地脆响了一声,却只是一出即收。随着他抖动的长刀,大股疾风,怒涛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风卷、叶落、刀出、刀收四股不同变化,看起来形同一式,这种碎发即止的出手,俨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风飘衣影,其势如鹰。
出云老和尚已来到了魏言期眼前。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老和尚清癯的脸上,洋溢着无限欣慰之情却又似几分凄凉。
“阿弥陀佛,老和尚总算老眼不花,李门终将有后……我已无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过分欣慰,或是别有感触,随着话声一顿,一串清泪,竟籁籁夺眶而出,点点滴滴跌落尘下。
魏言期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发作不得,事属昭然,老和尚这是在测验自己的功力,显然他已经放弃了再阻拦自己的决心。魏言期这一霎,内心真是矛盾极了。
片刻心神交战,他才向对方这个深爱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发地转身自去。
山顶上原已聚满了雾气,敢情暮色已沉。
魏言期去势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间。
两个老和尚,四只眼睛那么怅望着。
“阿弥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声佛号转向出云和尚喃喃地道,“这位少施主,原来是李刀神的后人,怪道有这般身手……”
出云和尚点点头,叹息道:“他的确身手惊人,只是却未必能逃脱眼前一步大难……”说着,他随即发出了一声浩叹。
“这……”大昌和尚显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无能为力……”出云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李家这个仅有的根苗吧!”
七月十五日。
凌晨。
洛阳城西,栾川近郊,常家老坊。
天不过才约约的有些儿明意,启明星依稀可辨,常家老坊已开门应早市了。
早市,烧饼,麻花儿,煎饼果子,江米粽子,红米粥,糯米糕,油饼,豆腐脑儿,豆浆……大概就是这些了。常家老坊顾名思义,当知是一块闻名遐迩的老字号了。老字号必然有老顾客,常家老坊可就是全靠这些老顾客捧场,才得生意鼎盛,远近驰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名,店不在小,有客则昌。别瞧常家老坊的店面儿不大,说到早市生意,栾川整个地方,可就数他这一家最盛了,就连洛阳府也算上,胜过它的却也不多。吃过的客人都知道虽然是普通的几样早点,常家老坊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与旁人不一样,莫怪亦有人大老远的由洛阳府赶来,为的只是一快朵颐。
年头固然不对,地方奇旱,栾川竟是托老天爷的福,居然与南方一样,尚能勉强维持。因常家四口老井,已干了两口,剩下的两口出水也不多,为了他们这块多年的老字号,不得不勉力地苦撑着。
伙计小东北才一撤下门板,一条长长的人龙,已经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拉着小孙儿……油条麻花,豆浆烧饼,你嚷我喊的,常家祖孙三代都出动了,还是忙得团团打转。
他这里也有十来张桌子,开门应市,门一开启,众人一拥而上,马上可都坐满了。
魏言期晚了一步,轮不到他上桌子,买了两套烧饼油条,一张油饼,待将离开,却被好心的常家爷爷一只旱烟袋杆子拦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里迟疑了一下,魏言期点点头,“不错,我是……外地来的……你……”
“哈哈……”老爷爷咧着嘴笑道,“赶了夜路?瞧瞧这一身的土!来来来……弄个座儿坐下歇歇……”人可真够热心,一只手拉着魏言期,旱烟袋分拨着前面的人,“劳驾,借光”这可就把魏言期带到了座头儿上。
座头并不空着,早有一个人大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里。嘿!好小子,一个人占着整张八仙桌子。
“对不起,爷儿们。”常老爷爷一面拉出一张椅子让魏言期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着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挤一挤吧!”
“混”下面一个“蛋”字没出口,算是给对方留了些面子,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来,敢情是不乐意。
不要说常老爷爷,就连魏言期也给怔住,咦?老爷爷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一面打量着这个不通情理的主儿。灰白灰白的一张尖脸蛋-子,吊梢眉,高个头,腰弯下来活像个大虾米,一身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加起来,大概没有四两肉,好不讲理的一张脸。
背上背着马连草的一顶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长裤,足下是一双多耳芒鞋,桌面上红绞子包着个长方的窄细匣子。这汉子怒睁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常老爷爷:“老东西,没瞧着这座儿上有人么,干什么还往这里挤人?要不是看你一把岁数,我这就剥了你的皮!”
好家伙,这么横的客人,还真不多见呢!
一听见要剥皮,常老爷爷可捺不住了,早年练过几年拳脚,虽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说在地方上混了这么些年,晚年生意发财,谁见面不笑着哈腰,先给他老人家打上一声招呼,请安问好,这小子算是老几?居然给脸不要脸,上来就要剥皮。
“你……这个混……小子……”心里一气,老头子赤着脸,红着脖子,连身子骨都抖颤了,一根旱烟袋杆子,几乎都要指在那汉子的脸上。
一看要生事,魏言期第一个皱起了眉头。他可不愿意惹事生非,尤其是这当口儿。
“算了,算了……老爷爷,你坐下来吧……”嘴里说着,就把常爷爷按坐下来,一面打量着对方那个不讲理的客人,“老兄这是怎么说的?何必出口伤人?”
“你又算老几?给我起来。”这么一叫嚷,自然语惊四座,顿时举座无声。一看要闹事,常家几口子,可都聚集了过来。当家掌柜的常季,四十来岁,膀大腰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胡子根根见肉,就看这副长相,岂是好欺侮的。他这里一现身,先向着魏言期赔笑拱手说道:“客人,没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来得正好。”老爷爷气得直翻着白眼,一面指着那个瘦子,“这位客人是属螃蟹的,横行霸道,他要剥我的皮呢,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有这个理字没有?”
常季冷眼上下一打量对方这个客人,心里可就有了数,在江湖上跑的人,讲究的是观象往气二字,一看对方这张阴阳怪气的脸,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讲究的是八面光,又谓之“和气生财”,别看常季一副膀大腰圆的架子,说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灵活得多了:“客人有话好说,这是怎么说话的?……您这么一嚷嚷……咱们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话好说嘛,来来……坐坐……”回头叱喝一声,“来,给二位客官看茶。”
魏言期固是见怪不怪,坐着不动,那个瘦汉子,倒像是触及了什么,一时也不想发作了。冷笑了一声,瘦客人坐是坐下了,两只眼睛里,可是怒火未熄。
“凡事有个规矩,我先来的,再说,我们还有人来,我也不是不给钱。”说到钱字,瘦子一只手已摸出了老大个儿的一个元宝,足足有二十两重的一锭官银。
“哼,够不够?这张桌子我是买下来了。”手按,银落,跟着拿开了手,嘿嘿大家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个大窟窿,却与那锭银子一般平齐,元宝可是齐边儿地嵌进去了。
在场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脸啦,一个个目瞪口呆。
先是瘦汉子的出手,已够惊人。这年头儿,二十两重的大元宝,吃一餐早点?简直是斜门儿,敢情是财神爷上门来了。继而,接下来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骇然,练过几年拳脚常季父子,看在眼里,吓在心里,尤其是常老爷爷,先时的一肚子邪火儿,早就飞得没了影儿,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儿了。“这……客人你这么一说,倒是小老儿冒犯了……失敬……失敬……”
一面转向魏言期,抱拳怪不得劲儿地道:“这位相公没得说的……您请这边挤挤吧!”邻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赶忙让了个空位,起身相邀,魏言期端起茶喝了一口,摇头一笑,这当口儿,他倒是不想动了。
“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还有朋友,您就挪个座儿吧!”掌拒的话锋一转,显然站在瘦客人这边了。
瘦客人两只眼里厉光夺人,那样子恨不能一口把魏言期吞进了肚里。
偏偏魏言期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稳如泰山,一杯热茶下肚,就更不想动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发作,只听得门前蹄声得得,继以传过一阵极为悦耳的小小串铃声。
对于久处此地的朋友来说,这种声音,因是一闻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音,只是耳边上这串声音,却显得考究精致多了,听在耳朵里分外悦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发作的脸,在忽然听见了这阵子铃、蹄之声,不禁微微一变,慌不迭地离座而起,闪身直直地侍立一边。
这个奇异的动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着门外注视过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红鬃大马,参着个长身细腰的大姑娘,就在众人闻声注目的一霎眼之前,来到店前。
马俊,人娇,可都是好样的。百十双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过是十八九的年岁,长长的一头黑发,斜着梢儿,自一边搭落下来,扎着金丝带子,上面缀着光华夺目、老大的一颗明珠,红缎子对襟单衫,配着碧海天青的八幅风裙,只瞧瞧这身衣着,已知不是寻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别说模样儿多么逗人了。一人一马,猝然的来临,对于常家老坊上百的客人来说,岂止是眼前一亮?张着眼的闭不上,闭着的嘴张不开,小地方嘛,见过多少世面?
打量着这般众生相,马上少女先就不乐,眉毛微微皱着,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讨厌”,腮帮子可就拧向一边去了。
大家伙这一会儿才像是喘过了一口气儿。
活计小东北,像是惊了风地打了个哆嗦,这才想到了应对之方,往前赶了一步,险些儿还摔了个大马趴。等到他来到了人家跟前,想接过马缰,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马缰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小东北身上还被人拐了一肘子,“闪开。”声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刚才那声娇滴滴的“讨厌”叫人听着舒坦。这一肘子可是够小东北受的了,嘴里唉哟一声,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
“哧!”紧接着又是一鞭子。小东北闻声先来了一声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颈子上,倒不怎么痛,一勾一带,随着对方那个拉的劲头儿,小东北想赖在地上不起来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给拔了起来
“我的妈!”心里嘀咕着,这个傻小子简直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的标致姑娘,一个尖脸猴腮的瘦汉子。
这位主儿小东北可认得,正是刚才店里闹事的那一位,不用说,方才那一肘子,就是他赏给自己的,至于后来的那一马鞭子,却是出自对方那个标致姑娘的纤纤玉手了,这一点却无须置疑,因为马鞭子还在对方手上。小东北可就摸着脖子发起了傻来,怎么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还会不痛?
人家姑娘瞧着他的眼神儿,可是够狠的,小东北哪敢正眼看,低着头就一边去了,却忍不住在边上偷偷打量。别瞧尖脸汉子刚才在店里耍银子骂人,像那么一回事似的,这会子在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却显得毕恭毕敬,一副顺从的模样。
在小东北的眼里,眼前这一个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画上面的五色仙女还美。她的脸、手……凡是露出来的地方,其白如玉,再着上一点儿红晕……就是那个颜色。他听过说书的先生,说过杨贵妃的脸:“新剥了皮的鸡蛋-子儿,在胭脂盒儿里打上三转,说白不白,说红不红。”对了就是这个颜色。早先他还不信人的脸会有这个颜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对方姑娘的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极矣,却叫人看着害怕,尤其是对方冰冷的那双大眼睛里所露出的眼神儿,哪怕是被她瞟上这么一眼,也叫你心里打颤。“他娘的,女仙不……妖妇,狐狸精……”心里嘀咕着,凡是他知道用来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总觉得还是不恰当,却非得狠狠地咒上这么几句才能解馋。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着,让他尽自地打量。这一会儿的工夫,尖脸汉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红鬃大马拉到了槽里,仔细地拴着,这才转回去头前带路,领着姑娘进了常家老坊。
百十张脸子,都成斜眼的公鸡,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这么盯着人家看的?
尖脸汉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监.一路引着红衣少女来到了早先他占住的那个座头儿,忽然怔了一下。
为何?
敢情魏言期还大马金刀坐在那里,这么久的工夫,他老人家连屁股都没有挪一下。
他倒真沉得住气……你们来归来,我吃归吃,两套烧饼果子已经下肚了,正自安详地喝着豆浆。
红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轻嗔,拿眼神睨了尖脸汉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尖脸汉子那张吊客脸,可有些挂不住了:“你怎么还没有走?”声音却气抖了,再也顾不得身后主子平日怎么关照他的,脚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鹰拿兔,直向着魏言期的背上抓下来。
天下事,可真有这么巧的。这位魏言期,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单单就在这个时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脸汉子的“爪子”,居然抓了个空,擦着对方身边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过,雷霆万钧,冰雪一片,竟是丝毫不着痕迹,谁也看不出一些儿破绽。
尖脸儿真傻了脸,一咬牙,第二次运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这一手叫“鱼跃鹰飞”,倒是武林中不常见的厉害招法。忖度着,一派斯文的魏言期,如何当受得住?一经着上,怕不立刻来上五个血窟窿。
眼看着魏言期万难躲闪,就在这危机一瞬的当儿,半截鞭穗儿,忽然搭在尖脸汉子的手腕上,力道儿够劲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势。
尖脸汉子半声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边。一旁掌柜的常季,慌不迭上前几步,拉出了板凳,赔着笑道:“大小姐……你是贵人光临……我们这里太寒酸了。”
大姑娘抬起眸子,扫了他一眼,也没答理他,微微偏过一些身子坐了下来。
眼神儿,可就无巧不巧地与正面坐着的魏言期对在了一块儿。
一个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个神蕴清流,质朴沉着。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魏言期倒不便失礼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姑娘,我占了你的座儿。”还想再客套一句,对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儿却移到了别处,眉梢眼角,不啻风情万种,却是剔透玲珑,冷艳独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