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入口有一副对联。
上联说:坐微尘世,观石火光,万劫白莲开,繁华何能扰,寂灭何能扰;下联道:纵物外情,尽杯中酒,一声玉笛起,风雨且归来,云水且归来。
陆压仰头看着那对联愣愣出神。人屠的地界,何来禅意如此?句,是好句。
再看这两行行楷,大开大阖若利剑长戈,力透纸背若强弓硬弩。字,也是好字。
可本是笔扫千军的一股豪情,却偏偏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压抑。西凉王扫了陆压一眼,得意一笑。
“清凉山上有一老和尚,写字最是硬朗。”
陆压恍然。
清凉山上清凉寺,清凉寺里清凉佛。笔下只见罗汉怒目,哪里能见菩萨低眉。
那一年,天下道释儒哪个提及西凉王不是破口大骂。
求字不成,马踏清凉山。
清凉山上三百僧众,一条人命换清凉佛一笔。
清凉佛,吃了肉,喝了酒。侧卧且成佛,戒棍权当笔。六千铁骑团团围困之中,写完此联当即立地成佛。不是踏天而去,却是真正的圆寂,死了。
西凉王收到此联,得了清凉佛的死讯,只轻描淡写一句。“人屠我做得,佛屠,我做不得?”
西凉三州,人马齐声,做得!
舒同一样想起了西凉王当年的手笔,心有余悸的深吸一口气。太虚观内八百年来没出过一个书画大家,这件事昨日还是舒同心中的一大遗憾,到得此时此刻居然顿时变成了庆幸。
陆压转过头,看一眼西海,看一眼听天塔,最后再看一眼对联。一言不发的踏上了石阶,进了凉亭。
西凉王走在前面,草狗走在最后。
“坐。”西凉王自东坐下,陆压见了石桌上的纵横十三道,明白西凉王的用意,在西凉王对面坐下。恰好当时,草狗也一屁股坐下,夹在两人中间。舒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小乞丐自作主张,胆大妄为的坐下,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西凉王看了草狗一眼,微微一笑。
“不错!当有一日,草狗化了狼犬,那便是最能咬人!”
草狗听不出西凉王说的这是好话还是坏话,不过听上去却是很厉害的样子。一时之间,草狗那双天真无邪的眸子里,流光四溢。真切的在想着什么叫做草狗化狼犬。
西凉王不再说话,等舒同坐下后。西凉王也不与陆压客气,径直落下一子。陆压一样不言不语,捏起棋子就放。
两人这是下着快棋,顷刻间已各走十余步。
舒同坐在边上,心中叹道。“老祖宗棋道精通,当年一剑走神州,破了世间十二名剑道大宗,顺便败了七名当时的棋坛国手。不光剑意天下无双,棋力一样也是当世无匹。小师叔跟着老祖宗十余年,耳濡目染,棋力不说全盘继承,可要说揣摩个七八分意境,以小师叔的灵心天慧怕是不难。反倒是这西凉王岳三,明明是草莽匹夫一个却老是做这些附庸风雅的荒唐事,摆明了要自取其辱可奈何偏偏旁人哪里敢辱。以小师叔的大雅对上西凉王的大俗,这还得讲究一个进退有度,刻意相让且要让西凉王看不出相让,可真是难为小师叔了。”
舒同摇头暗叹,可再往棋盘上望去的时候,却是忍不住面皮一阵抽搐。
只见棋盘之上,黑棋精雕夺巧,虑谋深远,步步为营,杀机暗藏。而至于白子……舒同一看再看,这是在下棋?围合纵横之道?
舒同恰逢一口茶入口,西凉王在侧,却不敢喷。活了一百余岁,到了这把年纪,却偏偏要被茶水呛一个半死不活。
奈何当时,陆压一颗白子落下。
“咳……”舒同咳嗽不止,陆压与西凉王无动于衷,凝神于棋局之上。
这一路棋,西凉王三两下将陆压杀进绝路,转眼便要屠了陆压一条大龙。陆压手捏一子,迟迟不得落下。不看这一盘面上的棋势,陆压十足的仙风道骨,气态确实挑不出瑕疵。决计对得起太虚观小神仙的名头。
等陆压苦思这一步棋的功夫,西凉王抬起头与舒同问道。
“此棋局如何?”
舒同被这么一问,顿时面露尬色。只得实话实说。“西凉王这一手棋,布局缜密,超轶幽远,老道佩服。”而至于陆压的这手棋,那真是打死舒同都不肯做半个字的评论。
西凉王手指在膝盖上轻敲,对舒同这算不上马屁的马屁,不置可否。良久才感慨一句。“说不准小神仙的这一手棋,才最是契合天道。”
此时此刻,陆压恍若失聪,一人一子,却是进了另一个境界。
什么叫最是契合天道。舒同只默默想着,总觉的西凉王这话不像是随口一说这么简单。
黑白两方交互厮杀,阴阳际会,突然陆压气机一变。
原本的青天白日只是一晃便就化作了乌云满布,这是要变天了。
陆压一子落下。舒同定睛一看,便吓了一跳,张大了嘴,一看再看。
草狗端坐在旁边,专注在棋盘之上。对这满桌的黑白物事本是不懂,可此刻却好像是有一些懂。至于到底懂不懂,摸约是不会懂了。
岳三独眼微眯,盯着态势急转直下的棋局,轻呵一声。陆压这一步,真正是反将西凉王逼到了绝境。这就反败为胜了?
这局棋可是输了?片刻,西凉王不再看向棋局,反而转头看了一眼静坐在一旁的草狗。玩味的轻声念叨几声。“天道。”
陆压依旧盯着似乎已然稳稳胜出的棋局,右手藏于袖中,轻点几下之后,却又意兴阑珊的放弃了此次推算。
岳三捏子却迟迟不落,看着草狗璀璨如星的双目闪动。
“你来?”西凉王问草狗一句。
草狗摇头,不敢接棋。
“来!”西凉王亲自递了棋子。“落完,请你吃糕。”
落子,吃饭。
草狗接过棋子,不做思考,直直落下。
一道紫电划破长空,惊雷炸响。恰好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舒同端一杯茶,不上不下,只是瞪大眼珠,先看看西凉王,再看看草狗。而后许久,心中才止不住啧啧称奇道,不得了,不得了。
陆压缓缓起身,躬身朝西凉王一拜,心服口服。
“天道如斯,无懈可击。”
棋盘之上,陆压的白子赫然是一败涂地。
西凉王却没完,不是在意这一局棋的输赢,而是计较着陆压起身后的这一席话。
西凉王摩挲着一颗棋子。静静看着草狗,这陆压如此一说,草狗就是天道了?
“你说,你来昆仑是求一个前程?”西凉王随口一言,问道。
草狗轻轻点头,不知西凉王何意。
“我与他都能赐你一段前程,做神仙还是要富贵?可任你自己选择。”西凉王指着陆压,此话一出,当真是天下最大最香的馅饼从天而降,直径落在了草狗面前。且这白面皮子里的馅是肉的还是豆沙的,还能由草狗自己做主。舒同听了双眼放光,与陆压对望一眼。这小师叔怎么看上去满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草狗不是个宝贝?
“做神仙有饭吃么?”无论是神仙还是富贵,草狗都没有概念。西凉王顺手端过一盘糕点,拿过一片递过去。岳三嘴巴朝糕点一努。
“这是神仙的道!”
一块糕点,便是神仙道?舒同当时是大喜过望,这下可真捡着宝了。陆压虽说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但西凉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压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头,看不出西凉王的用意。
草狗接过那见所未见的细致糕点,咽了一口口水。“那做神仙是挺好的。”
舒同心中一动,宝贝来啦!
西凉王仰天大笑,锦鲤翻腾中,西凉王一句。
“那就留下,好好做神仙!”
此时此刻,舒同方才恍惚,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西凉王?独眼岳三!宝贝上了门,还能转手送与别人。小师叔一眼看穿了西凉王的心思,独独自己这一百余年的岁月是白白过活了。
“民以食为天,什么道大的过天?”西凉王轻笑着起身后,往听天塔望去。
陆压望向吃着糕点的草狗,喃喃道。“天道无形,一言一语,这便也是天道了?”
“安心做狼犬,安心在西凉王府中做神仙。神仙道,我不如小天师。人间道,小天师便不如我了。”西凉王转身看向陆压,轻笑道。
陆压微笑行礼。安心在西凉王府做神仙,这是与谁言。昆仑山上,昆仑山下。
草狗,狼犬?
此时此刻,西凉王的用意昭然若揭。什么叫草狗化狼犬,最是能咬人。
西凉王,座下四名义子,虎犬,獒犬,狐犬,鹰犬。西凉四犬,凶名不在人屠之下。
长子虎犬,岳山。虎牙将军,领西凉虎符六万。杂号将军品级第一人,正二品。一往无前的性子。当年独眼岳三往西一指,虎犬一路向西,西楚十五万金戈挡他不住,西蜀剑仙拦他不下,向西再向西,一直杀到了西域胡地。最后八百里加急,四弟鹰犬带了岳三的亲笔信函追到西域,方才让虎犬回了头。
次子獒犬,岳星。龙骧将军,领西凉虎符三万,三品。光头汉子,最容不得旁人摸他秃顶的脑袋。便是岳三偶尔心血来潮想要摸上一摸,往往也都是刚刚伸出手就想起了洞玄湖边那一万四千具没了脑袋的尸首,继而便意兴阑珊的将手缩回去。四犬之中,獒犬最是没心没肺,不分是非。不过獒犬也无需去分那是非,从来都是西凉王说是对的,那就是对的,西凉王说是错的,那就是错的。
三子狐犬,岳昭。破石将军,领西凉虎符三万,三品。天下第一美人的相貌长在了一个男人身上,本是豪情天纵的大好男儿,偏偏是被这张媚意天成的俏脸儿给毁去。乃至于后来做了西凉王的义子,名头却也是无端生出三分媚意。长相优柔的岳昭杀人数目之巨却是冠绝四犬。手上十六万亡魂,堪称人屠第二。
四子鹰犬,岳希。骁骑将军,领西凉虎符五万,从二品。向来独来独往的岳希一直是四犬中最为王朝内众学士大臣忌惮。为什么?西凉王膝下没有一儿半女,鹰犬心机手腕在四犬之中皆是第一,赫然是西凉王藩位最为合适的继承人。光是这一条,在此些自诩忠心的学士大臣眼中就足够让鹰犬千刀万剐。
西凉王的用意是要草狗做这最能咬人的第五犬,与这四条疯犬齐名于世。
怎么做?拿什么做?凭什么做?
陆压看一眼身形单薄的草狗,一块铁片换来一片最是荆棘满布,尸横遍野的泣血前程。陆压暗自叹息,心中道,果然是不到问鼎境不可下山,不可下山啊!
草狗吃完一块糕点,允干净了手指,心里虽说还想再吃,却不敢再往那叠糕点看去,又不敢看西凉王。低头盯着桌上那一局棋,一行一行,只是片刻居然就将那棋子布局一个不落的牢记在心。
西凉王嘴角一歪,将一叠糕点推到草狗面前,命令道。“吃完,一点不许剩下。”
草狗好奇的看了西凉王一眼,很是有些不敢相信。
西凉王军令从来只下一道的铁律此刻在草狗面前说破就破了。“吃完,快!”
草狗这次毫不客气的拿起一块,一只手不够,再伸出一只手。
陆压懂了,舒同也看明白了七八分。一老一少两位神仙此刻先后起身,一一向西凉王道喜。只是说着恭喜,至于恭喜什么?于西凉王而言,不足为外人道也。于陆压舒同而言,他们也不知道……
陆压与舒同此次下山,本意只是为西凉王送来一壶上好丹药。此刻与西凉王下完了棋,论过了道。陆压最后奉上那一壶号称服一颗便可延寿五年的霸道丹药,便就要告辞了。
此丹药无名,道家只说是至为霸道,一人一生只可服下一颗。
大明第一任皇帝便是靠此丹,生生吊了五年的寿命。当时几乎是死而复生的老皇帝开口问一句。“为何此丹最是霸道。”
大天师方远丰如实回禀。“与天夺命,可不是最为霸道。”
只留半口气的老皇帝,满面忧容,而后说了一句话,却唯有大天师方远丰一人听到。
西凉王这边也见过了太虚观小神仙的风采,当下不作客套挽留之态,只一路送二人出了王府。西凉王亲迎亲送,这等仪仗,便是做了二十年大天师的方远丰也不过如此了。
舒同沾了小师叔的光,上山路上,欣喜之情不做丝毫掩饰。
“西凉王此番作态,便等同是首肯了小师叔天师的名号,他日问鼎下山,小师叔便就当真是紫金黄袍加身的天师了。”
陆压听了舒同这话,不知当真是高兴,还是无可奈何。点点头,一阵轻笑。
天人五境,自下而上分龙虎,金刚,道玄,问鼎,天象。
舒同天资也算是过人。三十岁时,半脚踏进了龙虎境,而后闭了半甲子的生死关方才初窥金刚,时至今日不过勉强到了道玄境的第一层。舒同自问此生怕是无望将道玄境修得圆满,更不用去想那高不可攀的问鼎境。
然而,何为神仙人物?陆压便就是了。
六岁修道,七年有成。十三岁龙虎,十六岁金刚,二十岁便就稳稳入了道玄境。
此番成就,一直只是在昆仑地界流传,天下人却是不信。不止是不信,一句“二十岁道玄境”刚一流出昆仑,天下道宗的嗤笑讥语便就不曾断过,大虚观八百年传承几乎就要在这口水声中断绝。
此番陆压是无奈下山,可有了西凉王点头承认,这天下可还敢有人不信?
当年太虚观上任掌教,也便就是陆压师尊在世之时,曾一再嘱托,明言陆压不到问鼎境,切不可踏出昆仑山。
出了太虚观,到了西王府,虽说是山上山下有别,但决计不算是出了昆仑山。可即便如此,陆压的道心却似乎还是出了破绽。神仙之道,最是忌讳人间烟火。
与西凉王此一番论道,问鼎境却至少离陆压远了十年。可陆压这一番轻笑却非苦笑,依旧是发自肺腑的快乐。
万千小道相佐,方可证无上天道。
如此一来,问鼎虽说是远了,说不准这天象反而近了。
自从那一年剑仙李太白大醉驾鹤登仙,偌大一个天元大陆,可是有三十年不曾出过天象境的陆地神仙了。
走到山腰,已是黄昏时分。
陆压转身朝山下望去,西凉王府依旧气象恢弘,磅礴大气。可此一番再看,原本那滔天阴戾之气却是淡了不少。
舒同一样老眼微眯,嘴里啧啧不绝。
陆压继续上路,给舒同泄露了一语天机。“明日这个时候,师兄便要出关。”
舒同听后先是一怔,陆压五位师兄,如今还在闭关之中的却是唯有他师父一人。可他师父入关之前明言闭关半甲子,算算年月,这才四年又七个月,说出关就出关了?
陆压一句话说完却是不肯再多说半句。舒同愣在原地,许久才弄明白,说这话的可是小师叔。小师叔的话可曾错过?
当下舒同大喜过望,望着陆压远去的背影,急忙快步跟上。
西凉王府中,岳三与一长衫客凭栏远眺。那长衫客身材瘦削,面容枯槁,双目却是炯炯,腰背挺拔如一杆长枪,一头白发随意束在背后。一脸生人勿近的长相。此刻长衫客与体态魁梧的人屠并肩而立,体格输了一半气场却是不输半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