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京都,夏。
天儿正当热的时候,人的脚一落地儿,就像踩入了热气腾腾的大蒸笼,烧得慌。
姚望取出托运的行李,一个人走出了机场大厅。
在这三年来,除了大的节假日,他几乎不怎么与家人和朋友有太多的联系。一方面训练的任务太紧,另一方面每次都被人给催婚也着实头痛。他老妈更夸张,几乎每隔一个月都要向他寄女孩儿的照片,他头痛得要命。
因此,他回国的行程,没有通知任何人。
一个人,静静的走了。
也一个人,再静静的回来。
在美国西点军校的三年进修,其实前些日子结束了。他没有当即回国,而是一个人自由旅行了一圈儿。参观了白宫,观赏了举世闻名的自由女神像,游览了尼加拉大瀑布,感受了那浩瀚的水汽,游览了华盛顿国家公园,也游历了美国西部的乡村风光...
大约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在行走中,几乎游遍了美国的旅游景点。
山山水水,日出日落,鸟语花语,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美。
可他的心,似乎总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一圈儿走下来,他还是一个人,一份简单行李,低调的仿佛遗落在美国的一颗尘埃。旅美大事结束了,他发现什么印象都没有,只知道自己突然想家了。想念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饭聊天的日子,想念春节时远近喜庆的鞭炮声儿,想念宝柒抱着孩子的幸福笑脸,想念那把精准度极高的狙击枪,想念一切与家乡有关的东西。
于是,他回来了。
机场里,人声鼎沸,乡音不绝于耳。
"去你大爷的!你咋长这样了?"
"行嘞,一会儿哥们儿请客,咱凑合点吃。"
一路拖着简单的行李,听着或纯正或半吊子的京都话,他觉得以前打心眼子里嫌弃的东西,突然变质了。怎么听怎么觉得干脆利落,怎么听怎么爷们儿。
难道真是心境不同了?
三年光阴,到底能改变多少?他没有答案。
站在路口,感觉着阳光的摧残,他不慌不忙的等着空闲的出租车。
"喂,姚望!"
熟悉的,清脆的,悦耳又响亮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正话之前先喊'喂';,不用回头,他就知道她是谁。
眯了眯眼睛,他转过头来,就像他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勾着唇,带着暖暖的微笑。
"你怎么会来的?碰巧在这?"
"巧你个头啊。怎么着,糊弄洋鬼子不好玩,准备回来报效祖国了?"
宝柒今儿没有带孩子,也没有带老公,穿了件白连衣裙,很简单的款式,很仙的气质,头发随意的用夹子夹了起来,没有时下都市女孩儿们常见的夸张造型,发根披散在肩膀上,眉眼里依旧神采飞扬,灵气十足,小脸儿上全是惊喜的笑容。
一只手拉着行李,一只手插在兜里,姚望没有动弹,只是站在原地朝她笑。
当然,她不知道,他迈不动脚步。
珍藏在记忆里的女人,一直在心底潜藏着。突然触手可及,他反倒觉得像在做梦。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鎏年村野蔷薇花里那张笑脸,看到了叉着腰站在大操场上和格桑心若怒骂的影子,看到了当年在天蝎岛的海沙滩上,那愁眉苦脸的小脸儿...
"喂,姚美人,想什么呢?"
"喂!傻了?不要这么惊吓啊。"
宝柒在喊他。
姚望猛地惊醒,揉了揉鼻子,"是啊,太惊吓了,你还没回答我。我回来可没告诉别人啊?"
冷哼一下,宝柒眯着眼儿,小狐狸般狡黠的小样儿没变,"哼!行啊,你小子。回国来也不事先打声儿招呼,想搞突然袭击,还是准备跟我们生分啦?幸亏我问了我四哥,要不然还真被你给蒙过去了。"
愣了两秒,姚望反应过来。对哦,宝柒是姓权的。
勾唇浅笑一下,他舒展开双臂,"来吧,朋友,给一个拥抱。"
"哈哈。小样儿的!"
宝柒走近过来,先招呼司机将他的行李放到后备箱,然后自己才慢腾腾的走过去,用亲密的朋友仪友对他的腰轻轻一抱。
"姚望同学,欢迎你凯旋归来。"
心里动了动,姚望平静的回抱着她,手臂紧了紧,"谢谢,想我没?"
"废话不是?当然想啊。你的两个干儿子,都会打酱油了,还没见过干爹呢。准备准备,啥时候有空,串串门儿啊。"
"行啊!"
含笑应着,姚望有些恍惚。
汽车发动了,城市的交通依旧拥堵着,都市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在发生。他的心跟着汽车穿行在每天都有变化的城市里,感觉陌生又熟悉。
耳朵边上,宝柒依旧聒噪得没边儿,不停用她激动的心情,习惯的语调给她讲这几年来京都市的改变,她的生活,她的改变,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听着听着,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就出现了锦城鎏年村满山遍野的蔷薇花。
"喂,天啦!姚美人,你怎么不讲话呀?我一个人说多没劲儿。"
宝柒皱着眉头,看着陷入沉思的他,终于发现这厮今儿不在状态了。
姚望侧眸,笑笑,"甭急啊,我还在适应呢,你都不知道,在西点被教官都整傻了。"
"去,你一直都很傻,好不?"宝柒眼底的笑容,暖暖的,流露出来的是她婚后幸福的生活,"不过姚美人啊,丫也太过分了吧?整整三年,就给我来了三个电话,每次三分钟。我靠!对了,赶紧向首都人民汇报,你到底什么情况啊?谈女朋友了没有?"
姚望没有看她,声音浅而淡,"谈了,又分了。"
"啊,为什么?"
"因为又谈了一个呗!"
冷幽默,还是冷笑话?
瞪大了眼睛,宝柒压根儿就不太相信,"少来了,你以为我不了解你?"
"人是会变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姚望蹙了蹙眉头,习惯性地抬起手,想去拂开她额际垂下来的头发。可是手抬起来了,想了想,他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转了个方向插入了从裤兜里,慢吞吞地从里面摸出一个精致的金属质感的烟盒来,绅士的问。
"宝小姐,我烟瘾犯了,能抽一只吗?"
抽烟?他!
宝柒讶异地看着他,心里激灵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果然变了啊。啧啧,不一样了,男人味儿了。"
"呵呵,说了你不信。"
"那你现在的情况是,她人呢?"
"在美国读研。"不习惯说法,他垂下头去,假装拨弄烟盒。
目光闪了闪,宝柒眉心微拧。随即,她又撩了撩头发,抿抿嘴,开着玩笑说:"那可不行啊。啥时候把人给带回来,带到了面前,让大鸟和小鸟见着了,叫声干娘,我就圆满了。"
"肯定会的。"
姚望微笑着说,优雅地点烟,再优雅的吸入,在嘴唇抿了抿,慢慢地吐出烟圈,动作熟练又精致,一如当年,他还是那个最吸引女生的男孩儿。漂亮的五官也没有因三年的岁月而改变什么。
可,宝柒就是觉得他沧桑了。
当然,她并不知道,在漫长的三年里,在没有办法接触到她的三年,如果没有香烟的陪伴,他不知道该如何承受那份难以忘去却又刻骨铭心的思念。
无数个夜晚,他抽着烟,躺在床头,在缭绕的烟雾中,回忆着相识以识的点点滴滴。那么多年的时光,他们俩几乎是一起长大,有过太多太多的回忆了。
可他知道现在的宝柒很快乐。
因此,他不愿意用自己的不快,却影响她的幸福。
*
谢绝了宝柒的盛情邀请,他没有去吃饭,而是直接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
没错儿,他觉得很讽刺。
一个他想了一千多个日子的女人,他却活生生的拒绝了。
因为他知道,人都是贪婪的,他怕自己会想要得更多,会无法屏弃心里的魔障。
落屋的第一件事,他没顾得上多陪陪父母,将行李箱里带回来的礼物分发给了他们,就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临出国前,他把冷枭送给他的那把狙击枪放在了衣橱最下面那一格。
那是一把7。6mm口径的PSG—1狙击枪。在国外的三年,他不仅想宝柒,也时常想它。
枪支在枪套里被保护得极好,冷冻的质感折射入他的眼睛。目光眯了眯,他想起了用它执行的第一次任务,在马场里伏击铃木三郎。也想到了自己曾经对冷枭说过的话——这把狙击枪,将会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
他想,或许从他立志做一名狙击手开始,就注定了必将孤独的一生。
咚——咚——
有人在叩门。
"进来!"
吱啦,门儿开了。
姚望抱着枪转过头,看到了白政委脸上新添的皱纹,"爸,你找我?"
"嗯。"
双手背在身后,白政委睨了睨他手里的狙击枪,眉头蹙成了一个'川';字儿。抿着嘴想了想,落到了他卧室的沙发上。家里的保姆挺懂事儿,很快就端来了茶水。一人一盏,青花瓷儿的,氤氲着腾腾的热气。两父子相对而坐,久久不语。
茶盏与茶杯'叮';的一声响,白政委先拉开了话题。
"慕轩,回来了有什么打算?"
姚望就猜到父亲会这么问,几乎没有犹豫,他就笑了起来,"回红刺。"
白政委眉头锁得更紧了,"慕轩,你该知道,你有更好的选择。西点进修不是让你去练枪法的,而是为你增加背景资历。"
"我懂。"天下就没有不望子成龙的父亲,没有哪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儿子在未来走得更高,飞得更远。白政委的担忧和期许,姚望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可他心里的执著,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改变。
"爸,我就喜欢红刺。狙击手,是我的梦想。"
"可你在西点学的是指挥。"
"我知道呀,如果有一天,祖国需要我,任何岗位我都可以。"双手交叉着放在膝上,姚望对父亲一直很敬重,声音不疾不徐,礼貌得让白政委难受,"可是我现在,就想做一名合格的狙击手。"
"固执。"低喝一声儿,白政委转头瞪着他,"那个女人,她就那么好?值得你这么为他守着?守着要有盼头我跟你妈也不唠叨,可人家孩子都三岁了!"
瞥着老爸铁青的脸,姚望释然的浅笑。
"我的决定,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个人选择..."
"狗屁的选择!"抚了抚额头,白政委语气坚决,没有给他考虑的余地,语速极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工作的事儿我暂时不管你,红刺也算好的单位。可婚姻大事儿,我当爹的不能不管了。明儿你先回部队报道,晚上必须回家吃饭。你汪阿姨给你介绍了她侄女,小姑娘比你小三岁,人我都见过了,很不错的孩子,要合适,你们先处着。"
"爸!"
"白慕轩!"皱紧了眉头,白政委难得地板起了脸,"我们家就你一个儿子。我知道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从来都不舍得说你什么。可你知道吗?你今年8岁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父母想想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就这样,你准备一下吧。"
话音落下,他人已经大步走出去了。
看着紧闭的房门,姚望吐了一口气,苦涩地笑了笑,低头看着手里的狙击枪,自言自语般小声儿说。
"难道对你,也不能唯一吗?"
*
这天晚上,白家的晚餐很热闹。
叔叔伯伯,家门亲戚们都赶过来了,大人小孩儿挤一桌,家庭的温馨尽在饭桌上。
散场已经是八点多了,姚望难得地陪着母亲夜逛京都城。
一路走走停停,唠着家常,母亲的话又回来了源头上。
"慕轩,你真不打算找吗?"
曾经无数个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老实说,他真心回答不上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宝柒到底在他心里种了多久的蔷薇花,种得生根发芽,再没有办法根除。而他自己也并非想要刻意去记得她或者不愿忘记她给自己增添烦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到她,每每想要新的开始,胸膛那个叫"心"的地方就会隐隐作痛,不能自已。
他想:或许有一天他会结婚,可到底还会不会爱上别的女人,谁又说得准?
京都的夜晚,奢靡风华。
母子俩慢慢地走在灯火璀璨里,路上人来人往,思绪浮浮沉沉,他突然觉得往事的片段几乎无法再继续回忆了。一路行来,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家正宗的锦城伤心凉粉店前。
站在原地,姚望站在人流里,说不出来的伤感。
老妈拍拍他的胳膊,笑着问:"儿子,想吃了?走,妈陪你去辣的。"
姚望笑笑,摇头:"走吧,不吃了。"
"你这孩子!"看着他别开头要转身,老妈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不行,你不想吃,那你陪妈去吃总算了吧?"
行了吧?
既然老妈都这么说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这个点儿正是京都夜晚最热闹的时间,可这间伤心凉粉店竟然没有客人。
一个也没有。
选了一张靠门儿的桌子坐下来,姚望没有吭声儿。老妈则是喜滋滋的翻着菜牌,要了两碗伤心凉粉儿,还要了两碗凉糕。凉粉儿上来了,姚望挑动着筷子,却没有吃下去的勇气。
"儿子,你不是爱吃它么?咋回事儿这是?"
"这几年不太吃辣,不习惯了。"
轻轻'哦';了一声,老妈正准备说话,旁边响过一个年轻的女声。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好听的银铃划过——
"白伯母,你也在这儿啊?"
姚望不经意抬头,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儿。约摸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眼睛笑得弯弯的像两汪朦胧的新月。
"哎呀,真巧,这不是汪家的小丫头吗?来来来,快坐。"不等他说话,老妈已经盛情的接待了人家小姑娘,而且直接将她安置在了姚望的旁边。
姚望抿嘴,礼貌的微笑。
再然后,不再转头。
他心里明白,他被自个儿的家人给卖了,制造了一场与浪漫无关的巧遇。
卞之琳曾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他就是那个看风景的人,而不经意间,自己却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汪家的小姑娘好像不太会吃辣,两片伤心凉粉一入嘴,小脸儿上就辣得红扑扑的瞧上去格外的粉嫩,而她弯弯的两道眉头,时不时的挑一下,一双通透的眼球黑多白少,显得单纯无害,偶尔瞄他一眼,又是审视,又像崇拜,更多的当然是女人对优质男人的好奇。
三个人,一个桌,外面街上阵阵喧闹,这里气氛却异常宁静。
因为基本上,一直都是白母在听,汪家小姑娘在笑着说她自个儿的搞笑事情。
小丫头能说会道,人也开朗大方,语言很幽默风趣,可以说在某些地方,这汪家小姑娘和十八岁时候的宝柒,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可说来说去还是她俩在唱双簧,而姚望总在失神状态。说到开心处,她终于耐不住性子了,鼓起勇气试探着问:"白哥,你怎么不爱讲话呀?!"
姚望是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男人,手指撑了撑额头,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听你说。"
"我都说完了,你听见了么?"
"嗯。"
"你也讲讲你的事儿呗?我特好奇。"
"你想听什么?"
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小姑娘愣了一下,嘴唇就裂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嘿,说什么都行,最好说说你初恋的故事?"
初恋?
姚望手抖了抖,心底的荒凉感刹那就涌了上来。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老妈见状,大概觉得青年人在一起,她杵这儿容易影响孩子们的发挥。于是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将姚望和那个汪家的小丫头留了下来。姚望没有走,不管什么场合,他都不会做逃兵。睨了睨灵气十足的小姑娘,他点燃了一支烟,在烟雾的袅袅里,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首歌——《光阴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
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
它天天的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
我在年年的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等待的青春
...
说来挺可笑的,宝柒是他的初恋,可他却不是宝柒的初恋。
他念想了她多年,期望了她多年,可最终不得不与她擦肩而过。
看着汪家小姑娘满是期待的眼神,感受到她感情里那份纯粹,他突然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盼望着,盼望着,哪怕只能得到丝丝缕缕的安慰,也能满足当时小小的心灵。
浅笑一下,他吐出一口烟,淡淡地说,"故事有点长,但愿你会有耐心听完。"
汪家小丫头的目光亮晶晶的看着他,"没关系,只要你说,我就听。说多久都没有关系。白哥,不如我们边走边说,一起散散步?"
点了点头,姚望起身结了账,慢慢走出伤心凉粉店,带着小姑娘掩入夜色下的人流里。
喧闹的环境,其实不适合讲故事,可他却讲得非常认真——
"我六岁之前的生活,怎么说呢,肯定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完全没有任何的颜色。"
"就在我6岁的那年,同村来了一个只大我两个月的小姐姐,她叫宝柒。我是被人贩子拐卖的,而宝柒是被她亲生母亲给送来的。或者说,她是被她母亲亲手抛弃的。我还记得,宝柒来的那天,天儿下着很大的雨,她哭得很厉害,声音又尖又高,传了老远。我就躲在家里的门板后面,透过门缝儿往外看,有点同情她,可是心里又有点暗暗的开心。"
"因为宝柒没有来之前,我一直挺孤独的。她来了,做了我的邻居,我就有了同伴儿。"
"不错,在我6岁那年,终于有一个和我同命相怜的小伙伴了。"
"我以为她会时常哭鼻子的,可是除了来的第一天,我再也没有见她哭过。"
"她一直很坚强。"
"后来,我叫她宝姐姐。本来我是不肯的,可她年纪比我大两个月,脾气更是大我无数倍,我不得不从了。当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必须让她叫我哥!"
"再后来,我成了她的跟屁虫。不过这回不是她逼我的,而是我心甘情愿的。她特别聪明,特别懂事儿,总能搞到好多吃的东西拿来与我分享。她对我极好,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颗糖,就是她亲自剥出来喂到我嘴里的...我一直记得,那颗糖,好甜好甜。"
"那时候,我没事儿总问她,宝姐姐,我们是不是永远都会在一块儿?"
"她个头不大,却喜欢装小大人,每当我问起的时候,她总喜欢仗义地拍我的肩膀,大大咧咧地笑:姚美人,你就放心吧,姐一定会罩着你的。"
"我问她,永远吗?"
"她哈哈大笑,废话!当然了。"
"永远!我当时念叨过这两个字,一笔一画的在脑子里勾勒过字的形状。也想过,永远大概就是...陪着她一起下河捉泥鳅,一起上山采野蔷薇,我以为那就是永远。那时候的我,心里的永远是很久很久...很久到我失去生命为止。"
"为了那个永远,我心里可劲儿的喜欢着,暗暗下定决心,将来我一定要长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能够永远保护她,再也不让她被任何人抛弃,再也不让她掉一滴眼泪。"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宝柒她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儿。聪明、善良。因为我总跟她在一起,我的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我每天跟着她上学放学,心里也特别满足,以至于后来养父养母的打骂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我的小学六年,都是在这样的时光中渡过的。"
"我们俩的初中,都是在小镇上念的。"
"就像小学的时候一样,我跟宝柒同年级同班还同桌。初中再一次又同桌了三年。就是这些'同';,这些缘分,让我一度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那时候,我们俩是真的很好,好得形影不离,按她的话,说是亲亲的铁哥们儿。"
"也因为我俩太好惹下了不少的麻烦,好多同学们私底下都说我跟她谈恋爱了,老师也曾拐弯抹角地暗示过我,要我一定要把心思都放到学习上去,千万不要早恋。"
"对于这些,宝柒总当成笑话说给我听。而我其实会默默欢喜。"
"有一次,她问我,'姚美人,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想了好久没有答案。隔了两天之后,我才告诉她,我要做一名狙击手。"
"她笑不可止,嘲笑我没出息。她说,狙击手有什么好的?我的梦想啊,就是有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再也不要寄人篱下,再也不要看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当时我窘迫得脸都红了。那时候,我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得很多道理。在我的心里,拿枪的狙击手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男人了。狙击手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们一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像乔峰,像令狐冲,像郭靖...他们可以有本事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
"我一直知道,我喜欢她。不是哥们儿那种喜欢。"
后来的日子,顺风顺水...
不对,其实日子从来没有顺风顺水过,因为他们都很穷,没有亲生父母的疼爱,是别人眼中的异类,知情的乡亲有时候会投来同情的一瞥,有时候会偷偷塞两个果子,可当他们像乞丐一样接下别人的施舍时,心里是伤的。
"虽然那些日子苦,我现在回想起来,却总觉得怎么就那么美呢,真的太美好了!"
"再后来,我俩升到了县城的重点高中。没想到延续了以往的记录,我跟他依然是同班同桌。有缘分吧?!那个时候的男生们已经懂得追女孩子了,看着他们瞄她的眼神,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她会突然就被人给追走了,不再属于我。因此,在男生们的群体里,我总会若有若无的暗示,她其实一直是我的女朋友。"
"这些事儿,宝柒从来都不知道。"
"不过,我那种担心显然也是多余的,因为宝柒的性子太野,桀骜难驯,大多数的男生哪怕喜欢她,也绝对不敢去招惹她。反倒是她替我带过几次小纸条,都是那些暗恋我的女生写的。看着她每次都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时常想,难道她真的看不出来,我喜欢的人就是她吗?"
"呵,宝柒真的没什么心肝儿,实际上,她真的看不出来。还经常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珠子,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问,'你说咱班那么多女生喜欢你,难道你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我只能回答没有。却不敢说出心里的话,有,就是她。"
"不过,她对于这些东西其实从来都不太在意,转身就忘掉了脑后。"
"我也想过,总有一天,等我们都长大了,我总会有机会告诉她的。而她,终究会属于我的。"
快乐的时光,就那样溜走了。
事情的转机,在高三的那年。
为了实现能够保护她的承诺,为了实现狙击手的梦想,他准备报名去当兵。然而,就在那一天,他们的世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寻回了父母,她撞见了他。
非常可笑的戏剧性变化,比他看过的任何影视剧都要戏剧性。
"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过我自己,为什么要去当兵呢?为什么非要去做什么狙击手?如果我不执著这事,她就不会遇见他。就算在那之后还是不可避免会遇见,他也只会是她的二叔,说不定还有可能会成为我的二叔。"
"可现实就是这样,期待越高,打击就会越大。"
"就在我被亲生父亲带回鎏年村向养父养母辞行的时候,我见到了他。那个后来成为了我的情敌,我的上级,我爱的女人的丈夫,与我的她共度一生的男人,他叫冷枭。"
"那天,我不过想和她告别,就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拥抱她。没有想到,冷枭走过来就将她给扯开了。一双眼睛冷冰冰盯着我,像看什么阶级敌人。我心里有点发毛。几乎就在那时,我就知道他跟我不是一种人。他是属于掠夺型的男人,天生就有尖利的爪子,绝对不会将手里的东西拱手让人。"
"忘了,还得补充一点,其实冷枭也是我的偶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希望成为他那样的男人。因为他足够强大,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她。而且,她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性子立马就不一样了,唧唧喳喳的聒噪着,像一只小麻雀。不会像跟着我一样,总是充当姐姐的保护角色。"
"说起来,命运对我还是很好的,我跟她都同时回到京都市。"
"可是,她的生活里从此以后不再只有我了,更多的被他给占据了。跟我在一块的时候,她对我说的话里,十句里面有九句都跟他有关。每次说起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在发光,整个人神采飞扬,灵气生动。我描绘不出来那种感觉,那是一种由内到外散发出来的喜悦之情。"
"宝柒说那是他的二叔。可她的表现,让我的心里越来越慌乱。可我什么都不想问,或者说不敢去问。因为我知道,他们之间就剩下一层窗户纸了。既然他们都不敢捅破,我更去捅不得。一旦捅破,她就永远不会再属于我了。"
"然而,再厚的窗户纸,风吹日晒,它总会破的。"
"她和他的事东窗事发了,在京都市被传得沸沸扬扬。被有心人再利用和炒作一下,本来很美好的感情,被说得十分不堪。在面对我的时候,她不再说起他俩的关系,而我也不会去问。"
"我知道,她是爱上他了。"
"我的心情,也差不多跌到了低谷。"
"那一段是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可是我却无奈的被家人软禁了起来。"
"我有点恨,发现自己真的不够强大。"
"之后,等我获得自由时,才知道她去了美国留学。"
"本以为我们只是短暂的分别,我却没有想到,她会一去五年都不回来。我当时猜测她和冷枭之间的感情出现了问题,却没有去问她。不得不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心里其实是开心的,既然她已经不再属于他了,那么,我还有争取她的机会。"
"于是我发誓,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在她出国的五年里,她不再和冷枭联系,可她跟我却没有断了联系。我每年过生日,她都会开心地祝我生日快乐,或者寄上一张贺卡。不管什么节假日,她都不会忘记向我送上祝福。我心里有过窃喜,我觉得还是我跟她的感情是最持久最稳固的。她可以没有冷枭,却永远不会丢下我。"
"若干年后,我为我当时的欣喜...感到十分的好笑。"
"她为什么不会丢下我?!因为她当我是她的亲人。而她哪怕丢下了冷枭,他还是她的爱人。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一度让我沮丧得无以复加。每一次,我被她勾肩搭背当成哥们儿的感觉,又是心酸,又是无奈。"
"不过,我还是有安慰自己的理由,她对我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我跟她一起进入了红刺特战队,又一次成了战友。你瞧,我跟她总是这么有缘分的。她其实不想当兵,完全是被冷枭给逼着去的,两个人为这事儿还闹上了小别扭。"
"可有几天,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冷枭把她丢在新兵大队不管不问,更下了命令不许她走出红刺的大门儿。她恼了,整天精神都不太好。为了见到他,她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在五公里越野跑的时候,故意滚到了路边的壕沟里..."
"我担心的跑过去时,就知道她是故意装的了。可我还是配合的抱着她去了医务室。在大操场里,我抱着她,碰见了冷枭。他们两个人互相对视着,看上去势同水火。然而,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她明明在我的怀里,我却觉得自己才是他们之间的外人...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插不进去他们的世界。"
"从医务室里出来,我送她回了女兵宿舍。我接着就匆匆地返回了男兵宿舍,找出偷偷藏起来的手机打电话回家,找我堂哥要了那种中药制剂的药膏给她。完了之后我不放心,又一个人绕回了女兵宿舍。"
——不料,他见到了鬼鬼祟祟潜进去的冷枭。
在这之前,打死他都不敢相信冷枭那样的男人,会大白天偷摸进女兵宿舍...显然,他是为了去见她。他也终于知道,不管在外人面前怎么装蒜,冷枭心里对她的关心,不会比他少。
他当时心里有点堵,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跟了过去。就躲在她的宿舍门外,他偷偷听着他俩说话,听着她对冷枭明里讽刺,暗里撒娇的声音,听到她的行军床摇晃的吱吱作响...他的脑子里幻想着他抱着她,哄着她,吻着她的画面...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贼。
他当时有点失去理智,觉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要不是格桑心若突然返回宿舍——
"我想,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抢她..."
"从那天开始,我就总是梦见她。梦里的场景十分混乱,一会是鎏年村山上的大石板,一会又是没有了花瓣儿的野蔷薇光突突的挂在枝干上...而且我的梦里,无一例外,她总是被我抱在怀里的...当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对她也有过许多的龌龊的幻想..."
一点一点说着,姚望语序很凌乱,像在告诉汪家小姑娘,更像在自言自语。
倾诉,不止女人,有时候男人也需要。
压抑了那么久的情感,总需要一个宣泄口。
将汪家小姑娘送到门口的时候,姚望的故事刚刚说到这里。
汪家小姑娘像是沉陷在故事里,有那么一秒的茫然与遗憾,傻乎乎地望着他,"就这样,没有了么?"
浅淡地笑着,姚望看着她的脸,又望了望黑暗的苍穹,"有。故事还有很长很长。只不过,后来,慢慢就变成了我一个的故事。而她的故事里,几乎快没有我了。"
他的声音很小。落在小姑娘的心头,却感同深受般觉得心被拉扯住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不等他回避,目光直直就撞入了他的眼底。
"为什么不给自己一点希望,也给别人一点希望呢?"
她控制着自个儿的情绪,就害怕说得太过明显,让他产生反感或者抵触。虽然他告诉自己这个故事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他不仅要堵住了她的希望,也要堵死了他自己的希望。
沉默数秒,姚望又笑了,"快回去吧,晚了。"
说完他即转身,暗夜的路灯下,他瘦长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跟她怎么结束的?"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姚望止住了脚步,再次沉吟了一会儿,他再一次失声而笑。
转头,盯着她,他说:"我和她没有结束,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泪水浮上眼底,小姑娘嘛,总是容易伤感,她早就泪流满了。
"白哥,你觉得遗憾么?"
目光淡淡地扫着小姑娘伤感的小脸儿,姚望嘴角一扬,"当我有保护她的资格时,却没有保护她的能力。等我有了保护她的能力时,却又失去了保护他的资格。能不遗憾么?"
可,遗憾又能如何?
往事,永远无法再继续演绎。
*
翌日。
天鹰战队,气氛喜庆而热闹。
今儿是姚望同志的欢迎会。
操场上,一个个雄姿英发的战士们,列成了整齐的两列,欢乐的鼓着掌,一起迎接他们的副队长从西点军校顺乎进修回来。这次盛大的欢迎会上,除了天鹰战队的官兵之外,红刺特战队几大部门的领导都过来参加了。
在冷枭的组织下,战士们高亢的嗓音,几乎划破了刺目的阳光。
"欢迎副队长凯旋——!"
"欢迎副队长凯旋——!"
久违的熟悉面孔,异常热络的亲切感,让姚望沉寂了很久的心情突然敞亮开了。一一握着战友们粗糙却温暖的手,紧紧地与他们拥抱着,他的热血在心中沸腾着。
吱——
就在欢迎会快要结束时,一道刹车声惊破了众人的耳膜。就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一辆迷彩绿的越野车开了过来,直接停在了两个队列的前面。
咔嚓!
车门儿打开了。
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姑娘,英姿飒爽地跳下车来。
她没有看向别人,而是迎着阳光径直冲姚望走了过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希望的光芒,明亮又璀璨。
"报告,红刺特战队军医汪艺前来报道!请指示!"
姚望目光眯了眯,没有说话。
而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