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哥,你说的对。”
韩倪氏感激的对里保点了点头,又惶然道,“可我能做点啥。”
“还有我。”倪冲在一旁昂声道,“我也想找个活干,莫让旁人笑我靠姐夫余荫过活。”
“很多照顾,活也很多。”
里长呵呵一笑,朝东屋一指,对韩倪氏道,“你这偏屋不用可惜了,盟内有租借予军属户的纺梭,络纱,缫车,纺车。我家就赁了三台脚踏斜织机,我老娘浑家在家缫丝织麻,不见得比我在军中的钱粮差了。
盟内最近似乎在整多综多蹑的织机,还有那啥上花纹的束综提花机,整出来是用于工坊,还是赁予单户,那就不知道了。可没整好之前,你若申请试用,八成真就给你试用。
便是今后只用于盟内工坊,也肯定不会收回你的织机,我建议你试着申请一套,真不成就是赁台脚踏织机回来,也比早先老断线的纺专强。
原料直接在亭里的物料点拿,能加工多少就拿多少。赁费就是加工费的十分之一,等于一月白干三天。织机坏了有专人来修换,不用你管。”
“咋申请?”韩倪氏心动的问,她在家摇的就是纱轮纺专。
一个轮中间一个杆儿,把麻与纤维捻一段缠在专杆上,一手提杆,一手转动圆盘。纺到一定长度,再把纺好的纱缠绕到专杆上,循环不停。
又吃力又慢,一不注意就断线,捻度不均匀,产量小质量差。
她摇三天纺专,不够大户家的踏板蹑机,蹬半刻的产出。
“我让我浑家带你去就是。”
里保也不知道怎么申请,只知道纺机除了盟内会赁予军属,外面的织机全在门阀豪族手里。包括铜器等一切手工业产品,皆豪族所出,朝廷官坊几乎全部倒闭。
独门小户又制备不起好机器,以致大汉手工业产品,完全被门阀豪族垄断。
市面上的铜器,上面的铭刻都是“某某氏”,官坊出产的铜器,早已绝迹。
“你是军烈属,盟内有好事肯定先顾着你,不然今后谁还用命?咱也不答应。”
里保慷慨的一昂头,似乎对盟内有好事先照顾军属,就是天经地义,说着又看了眼倪冲,笑道,“至于你嘛,吃军粮,扛包,搬砖,挖土方,能干的事多了。你有手有脚,怎么没主心骨呢,想干啥,能干啥,还让我帮你做主?”
“就是。”
一旁的薛让昂声道,“在军里,学不会自己为自己做主的人,就得挨欺负。”
“好。”
两句直硬的话,并没有引起倪冲的不适,反是对此处迥异于外部的氛围,感到很新奇,弓臂朝上爽朗一笑,“别小看我一膀子三千斤的力气。”
“咦?”
门口站着的一个警卫旗卫士,闻声惊疑了一声,循声朝倪冲望了过来,突然一笑,“你这么能吹牛逼,哪适合你,我倒是能跟你建议建议。”
……
燕歌,汉昌区。
雍水与汉江充沛的流量,深深浸润了两河相夹的这块湿土,溪流潺潺,植被茂密,禽栖兽藏肥鱼嬉。
每至秋风起,原野之上,一派草长莺飞。
这实际就是开荒遇到的最大问题:草太密!
草怎么除?
春天的青草点不着,秋天的草点着了,冬天就到了,第二年的草又长起来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根在,野草就会与作物争夺养分,大量的时间就要耗费在不断的除草中。
开荒若要除草根,就得深翻,人或牛马役畜,石犁铁犁,不然草比庄稼密。冬前还要翻,不把地下的虫卵翻出来冻死,虫害又来。
烧荒用火,可水来怎么办?雨量一大,水排不出来,庄稼又要烂根。
这就是为何大把荒地无人开。
因为草,虫害,排水,这三个简单的问题,很难解决。
种地,不是有地有牛有犁就行的。
再好的粮种,南美的土豆玉米红薯的全上,解决不了草,虫害,排水的问题。别说亩产,不绝收就不错。
李轩也是慢慢才知道制约农业,制约开荒的到底是什么。
他早先的焦点都是地,是牛,是农具,是肥,是灌溉。直到开燕歌才发现,草,虫,排水,才是最令他麻爪的问题。
他不怕组织人修都江堰,不怕没农具,不怕没牛马,不怕没肥料。但他怕草,小农用的最多的不是牛,不是犁,是铫,钱和铲,都是除草用的。
汉字的“钱”,从金从戋。就是上古除草的田器,后来用于物资交换的等价物,诸夏最早的货币就是仿的除草的“钱”。
草的问题解决不了,人手就要频繁的除草,这如何突破小农的框架?
当然,对于一个早先连高粱都不认识的人来讲,问题远不止草,虫害,排水三个。
他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问题越来越多。
于是,李轩广发招贤榜,盟内豪强家的老农,幽州各地的种田小能手,皆在招贤之列。
汉昌区临雍水的旱涂上,一捆捆比人还高的芦苇,蕨草,高粱杆,苜蓿,层层叠叠的在江边。等待被作为禽畜饲料,马料,沤肥料,烧窑燃料,或被船运至下游,用于熬盐。
汉昌西部的原野之上,一行行梳子梳过一样的地垄水沟,隆起凹伏,一路朝南延伸。
汉昌中部,一排排拉着铁犁的田马,双马并排,一人扶犁,正在一遍遍的把犁下的土壤,连带草根一起翻起。
毗邻中部的汉昌西,荒草遍地,一群群羊悠闲游走,草地上一溜溜铺开的毯子旁,一个中队的劳改犯,正在盟内师傅的带领下,学剪秋毛。
和硕部的第一批六千只秋羊已交付,汇同北盟赶至三河区的两万五千余只羊,三万多只羊一群群的漫步在汉昌西的荒野,验证荒漠化的可能。
李轩似听闻过“山羊吃草根”,知道一旦过度放牧,超过草场承受的极限,就会造成荒漠化的可怕后果。
他非常期待这一可怕后果。
他就是要通过人为创造过渡放牧这一环境,把羊当做生物除草剂,验证用羊群大规模除草开荒的可能。
草与草的相性不同,动植物相生相克。譬如入侵北美的亚洲鲤鱼,开垦种植的作物同样是一种外来物种入侵。
一旦能找到克制本地野草的农作物,或通过不同作物的轮种,人为的创造野草适应不了的剧烈环境变化,同样可以起到自然而然的灭草效果。
所以,北盟非但在试验各种动植物的相生相克,还在养澳大利亚公敌:兔子。
若羊消灭野草的效率不行,就让兔子军团上。
与圈养一样,只不过把圈放大到数万,数十万亩的范围,渔网围栏一样的圈一圈,让圈里的兔子尽情的吃去吧。
大规模圈式放养的同时,一块块的消灭植被,逐水草而居的养殖开荒法。
至于兔子出圈,根本不怕,圈外的饥民多的是,兔子在吃货帝国,想泛滥成灾?那是想多了。
多种试验并行,传统开荒与邪门歪道并举,穷举验证各种除草,灭虫,排水的方法,找到更好的那个先用着,继续试更好的……
可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北盟的离经叛道。
地垄区与翻地区的交际地带,一处摆了一圈桌椅的空地上,就在不停的冒出“败家”,“糟践了”,“牲口咋这么使”的窃窃私语。
一圈三十桌,坐了百十号打扮各异的家伙,披着破麻葛衣,半坦枯胸,喝口茶大贬茶苦,就又端起了再喝。大大咧咧者有之。
鹑衣鹄面,坐着都半佝偻着身子,一脸木讷,身前放着糕点,只敢眼巴巴的偷看,却不敢伸手拿的有之。
羽扇纶巾,一边胡吃海塞,一边高谈阔论者有之。身着绫罗绸缎,惬意一边品茶,一边扇扇者有之。
“诸列位,兄弟种田是不懂的,但谁能把田种好,还是能看明白的。”
自从被人喊“仙帅”的绰号喊惯了,李轩越发感觉自己有民国范儿了,特意缝了套长袍马褂,戴着个瓜皮帽出来见客,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捏了个阿胶枣扔嘴里咀嚼,抬手冲一圈种田小能手,作了罗圈揖,“这种田的事,还得拜托诸列位呀。”
“不敢不敢。”
“李君能人所不能,这是考咱们呢?”
“仙帅客气啦。”
“庄户人的把式,哪容仙帅垂问。”
“仙帅吃的啥枣儿,我桌上咋没有?”
一群幽州各地的种田小能手,早的晚的汇聚至三河,最近频繁与李轩打交道,聊的晚了,歇在李轩帐内夜话的都有,早熟透了。
大伙皆知李轩随意不羁,北盟最不靠谱之人不是浪得虚名,顿时凑趣笑闹起来。
特别是羽扇纶巾,身穿绫罗绸缎的家伙,更是打蛇随棍上。皆知面前这位一身邪气的仙帅,最恶烦文缛礼,刻意熟络着说话,怎么随意怎么来。
羽扇纶巾,一派名士做派的狂生。绫罗绸缎,一看就是财主的家伙,会是农民,会是种田能手么?
还真是农民,真是种田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