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山位于宛都西南部,西州的中部,是一条纵贯西州南北的山脉,出了宛都再穿越四个城池方可到达。其中最高峰称为望远峰,之所以称为“望远”,是因其高耸入云,人站于山顶视野开阔、可瞭望四周山河。平原丘陵、河流树丛,悉数收于眼底,西州百姓有云:连城河是临江河,登高山为望远山。
从宛都一路而来,行程颠簸不堪,加之路途遥远,即便是从凌晨天还未亮就出发,等她们到达望远山时,也已经临近黄昏了。
黄昏下的望远峰,周身好似镀了一层金光,在连绵苍翠的山脉中,熠熠生辉,光芒万丈。青天白云下,余晖四射时,这座挺拔而出的山峰犹如一位英武将领,气贯长虹,威严鹤立,四周茫茫青山皆化为军。
叶瑾云身着一袭白衣素裙,漆黑的发上无其他饰物,唯一根墨绿色玉簪斜插发中,云鬓低垂,青眉黛目,从车上缓缓而下,身姿端庄秀美。
唐谷溪随后而下,这日,她穿得也淡雅了许多,仍是短衣窄袖,素洁长裙,月牙色的裙衫将她整个人映衬得柔和许多,可手中依旧不离那把剑。下车之后,见师娘缓步向前方走去,她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此处并非望远峰的峰顶,只不过是山峰上部的一个山腰,视野不如山顶开阔,可再向前走几步,立于那迎风坡上,便也可观望到大部分山川,不足为惜。
周伯牵引着马辔,将马车拉到不远处的阴凉下,绑在了一棵树上,自己也坐在树旁一块巨石上,拔些干草来喂马。此次行程只有他三人,叶瑾云不许任何人跟来,车夫也未找旁人,而是叫了家中总管周海。临行前冯昀还有些不放心,可迫于师娘严厉,又因婧儿无人照料,只好作罢留在家中了。
已是申时初刻,日影西斜,山鸟飞过,红日在此刻变得尤其之大,几乎映红了整个天边,将这片小小迎风坡,也染得如同鲜血浇淋,苍茫壮美,浑然天成。远处有鸟鸣传来,空灵清冷,疲累的马儿在树旁啃着粮草,低头咀嚼,无声无息。
寒风阵阵,吹过立于坡口的两个女子,她们裙裾轻卷,衣袂翻飞,在这幅美景之中,俨然成了一幅美画。
“师娘,此处——”
“溪儿,你看。”叶瑾云面容淡和,挥袖指向前方,“那条河水,美吗?”
她所指方向,为望远山的南部,沟壑纵横中,一条不起眼的溪流曲折而过,在这片山河众多的地域,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它。
“……美。”唐谷溪动动双唇。
“你可知,它叫什么名字?”
唐谷溪摇头,停顿一刻,转头去看师娘。
似乎从来都知道,师娘会告诉她的,理所应当会告诉她的,因此,她连去想的意识都没有,连去猜测都未去猜测。她知道,师娘问出口的话,她自己都会一一答复。
“那是南溪。”
唐谷溪心口空了一下,身子隐隐绷紧。
“溪儿,师娘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叶瑾云转过身来,柔和地注视着她,嘴角挂着一抹笑。
唐谷溪点点头,整容倾听。
接下来,叶瑾云将那个她从林落口中听到过无数次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她说,此处为曾经南国与西州的两国分界线……
她说,那条南溪为洪宣大王被绞死之地……
她说,她亲眼看着秋慈王后在她怀中死去,留下那个嘤嘤啼哭的女婴……
她说:“溪儿,你知道吗,那个女婴还活着。”
和风轻轻刮过,将她额角的一丝青发吹起,苍茫暮色中,叶瑾云浑身上下红光笼罩,脸颊、眼眸、鼻尖、双唇,透露出隐隐荒凉,在这如血荒凉里,分明有明耀的星光在闪动。
唐谷溪眸色清透,定定注视着师娘,与她相隔不过咫尺。余晖与月牙色的裙衫相触,反而生出一股月辉般的清凉,亦如她清淡的眉眼。
你知道吗,那个女婴还活着……
她知道,她心中无比清楚,一切了然于胸。可她以为,她已做足了准备,无论师娘说什么,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为所动。难道不该如此么,已经知道的事实,还有什么可令人惊讶的?
然而此时此刻,一切与她所料不同。心中无法再平静,无法再淡漠,想象中的愤恨没有到来,埋怨亦没有到来,到来的,只是不知从何而起的心酸,不知从何而起的悲痛。看着眼前的叶瑾云,她的师娘,她的乳娘,唐谷溪如鲠在喉,顷刻间便红了眼。
叶瑾云见她有所动容,并未表现出多吃惊来,似乎对一切皆有准备——倘若溪儿不知,她便娓娓道来,告知于她。倘若溪儿知道,她便顺水推舟,宽慰于她。
“师娘……”
“溪儿,你知道了,是吗?”
“我不知道,溪儿不知道……”话未出口,泪便流出。
叶瑾云凝望着她,声音无比轻柔“溪儿,你终归是个聪明的孩子,师娘不瞒你……”她的眼眶忽变通红,眸中噙满了泪水,声音缓慢而哽咽,“当初,你娘产下你后,是师娘抱着你的……你在师娘怀里,大声地哭,大声地叫。王后娘娘……王后娘娘说,你为南国的女儿,名字就取《红豆》里面的‘相思’二字……”
“……”
“后来啊,敌军的追兵赶到了,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困在那一辆小马车里……那可是悬崖啊,我们没有退路,溪儿,你别怪师娘,师娘……真的没有退路了!师娘只能抱着你跳崖,是死是生由天定,总之……不能落入他们手里啊!”
叶瑾云将目光从唐谷溪脸上移开,转至眼前苍茫的群山上,像是再次陷入了那一场久远的回忆……
“当我再次醒来时,浑身受伤,不能动弹,是你师父救了我,将我带回去疗伤。待我恢复之后,再次回到了那片山谷,可是……却再也找不着你了……”
“师娘。”唐谷溪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深吸了一口气,“那您怎就肯定,她……就是我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