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临江王刚抹了脖子,那边窦太后的案前便呈了一份郅都的罪状。
因为诞辰盛宴厌次侯之子被锁一事,窦太后对郅都的所有好感,急遽下降为零,这回又出了亲孙子锒铛入狱的笑话,后宫女子第一人对长安硬汉的观感终于跌破成负数,磨刀霍霍。
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这位熟读了一辈子《道德经》的女人,没有什么阴谋能逃过她的眼睛,完全达到了阴谋阳谋信手拈来的出神入化的境界,老太太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上德。看,对待子女极尽爱护,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给他,谁敢说梁王的待遇不高?对待孙子和蔼慈祥,从不望孙成龙增加他们的学习负担,猪啊米虫啊什么的,最有爱了。
真正的上德从不标榜自己的德行,就像她,有德也不说出来。反观郅都之流,口口声声标榜仁义道德,实则是一柄毫无道德感情的刀子,无耻的杀人工具!
可怜的孙子哟,你死得好惨……我很快就让你弟弟来陪你,可好
老太太面容哀戚。
不得不说,在没电报没手机通讯事业完全仰仗两条腿的年代,信息阻隔导致的祸患时有发生,窦家的探子只在牢外得到了临江王自杀的消息,进一步的确认却是没有。再加上谁也没料到彻太子会好巧不巧地出现,救了刘荣一命。
这个心狠手辣的酷吏,竟然容不下一个清白无助的年轻灵魂!
窦太后化悲痛为愤怒,直接召来刘启,把早早搜集好的郅都的罪状扔到他面前。
“杀还是不杀,你看着办吧! ”
景帝虽然对自己那位不安生的母亲心怀仁慈,但毕竟本质上还是个不会轻易被女人左右的明君。
这份罪状自己毫不知情,明显是窦太后绕过自己找到相关部门办的,这个念头,立刻让刘启警惕起来。
景帝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所谓的罪名,模棱两可地说:“母亲身子要紧,别为了这些小事生气。若是罪名属实,必然依法处置。只是郅都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为大汉兢兢业业,连妻子都不要了。就因为这些罪状便要杀头,恐怕会寒了文武百官的心呐。”
“如果不杀,你叫姓郅的把孙子还给我。”窦太后语气激动起来,许是气急了,咳嗽几声,贴身宫女春桃连忙递了杯茶水,结果咳嗽更严重了。
惹得刘启狂瞪她:你是不是蓄意呛死太后啊?
“咳、咳……苦命的荣儿……年纪轻轻的……咳,就这么没了……”
女政客就有这样的优势——我说不过你,还哭不过你吗?
景帝懵了,他被太后临时加塞进这场突击战里,两眼一抹黑,毫无准备。
“荣儿不是关在牢里好好的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窦太后喘不过气,枯瘦的手颤抖着指了指奴婢:“你、说! ”
“回禀陛下,今日彻太子得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去看望临江王,不料傍晚就传来临江王自尽的消息。”
“放肆! ”
景帝一听,气得摔了茶杯,春桃伏地讨饶,连连磕头,身体不住颤抖。
窦太后的气喘咳嗽适时地好了:“拿婢子出气算什么本事?家宅里闹不安生,全都是被狗奴才勾搭坏了!皇帝,是时候整治整治了。”
都说知子莫若母,一撅腚就知道拉出什么样的玩意儿,其实反过来,儿子对母亲的了解也很透彻。
景帝十分清楚老太太“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终究会是我的”这样的脾性,她表面上是在为王湍缸涌眩翰皇悄忝堑拇恚忝侵徊还煺妫皇笔艿搅舜蠡档按竽粉ざ嫉墓苹螅驶故撬阍诒鹑送飞稀
然而实际上却完全落实了太子与临江王自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传出皇后教唆太子残害手足的风声,刘彻的名声算是毁了,那么,未来皇位的归属,还真就说不清了。
景帝立即派人去将涉案人员传来。
王皇后先到一步,问起缘由,窦太后冷哼,不搭理。
景帝铁青着脸质问:“今天太子去看你了?”
提着小心,王皇后点了点头。
景帝又急又气:“你们母子俩商量了什么好事! ”
敌情不明,前太子那等敏感的话题还是暂且不说,王皇后打太极:“不过说说闲话,阿娇也在的,臣妾不知究竟犯了怎样的忌讳。”
“还敢狡辩! ”窦太后咄咄逼人。
景帝猛给自己的皇后使眼色:“你给我透句实话,在场的都没有外人,就算真犯了错,母后顾念亲情,也会给你们兜着。”说完深深看了老太太一眼,话里回护之意昭然若揭。
窦太后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手心是肉,手背就不说肉啦?皇长子死得不明不白,不了了之,岂不是教人笑话!人命关天,太子若是连错都不认,将来如何教化万民如何治理天下?! ”
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语气一句比一句狠厉。
王皇后讶然问道:“彻儿道临江王被关着可怜,求我替他说情,还专程带了阿娇同去看望,怎么就闹出人命来了?”
“阿娇也去了?”景帝一听,心存侥幸,意识到事情尚有转机,便暂停审问,等刘彻回来再说。
三人在沉默中喝着茶,你算计我我算计你。
将阿娇送回家门,刘彻和张汤讨论怜香惜玉妹子优待的命题,后者坚持剥了皮之后都不过一具白骨的观点,令人无可奈何。忽然见宦官着急火燎地朝自己脚下扑了过来,刘彻才知道长乐宫已经闹上了。
一边疾走,一边问清了大概情况,刘彻心中有数,庆幸之余又惹出几丝真火。
别以为是你孙子就真的当作孙子来欺负!
面对三堂会审的架势,刘彻故意什么也不说,先来一句:“儿臣知罪。”
窦太后大恸,声音高了几度,可刘彻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喜极而泣。
“孽障! ”景帝拍案而起。
几乎同一时间,王皇后拦住求情。
一个想打却打不了,一个不想打却必须打,一个想劝又劝不住,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父皇息怒。”刘彻不紧不慢地说道。
息个大头鬼!“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儿臣一时失察,轻视了兄长宁死不屈的气节,竟然买通狱卒,暗中要来刀笔,以死明志。都是儿臣的错,没有及时赶到,以致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你……”景帝也不知道该说自己儿子什么好了。长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太子去看他的时候殉节了,摆明了其中有蹊跷,但刘彻居然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罪名推脱得一干二净,可见其皮厚心黑,应该说不愧是刘家人吗?其实,自己挑皇帝的眼光还挺好的,是不?
王皇后始终拿不定主意,先前还说得好好的,要放刘荣一马,怎么说变就变,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她只好以不变应万变,沉默着等待天子做出决定。
“荣儿啊……”窦太后还哭。
哭声将景帝闹得心烦,九五至尊的脾气一下子上来,怒喝一声,如苍龙啸海,周围顿时安静了。
逝者已矣,皇家最不可能为了已经造成的损失而缅怀,沉浸在痛苦里,进而失去更多的东西。
谁让他们的家业太大,一个走神,一个失误,牵扯的就是千万条性命。
“还有多少人知晓?”景帝这么问,就已经说明他在盘算如何将这件弑兄案的恶劣影响压到最低了。
刘彻心中复杂,一边为堂堂皇子性命之轻贱感到心寒,一边又为明君爹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而感激,他略低头,恭敬中掩藏住自己眼底的笑意。
“有阿娇,儿臣伴读张汤,狱卒若干,还有太医令丞陈大人。”
景帝疑惑道:“太医怎么会参与其中?”
刘彻反问:“兄长流血不止,没有太医怎么医治?”
父子俩互瞪了约半分钟,刘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荣儿现在如何?”
原来没死!你认个p的罪!知不知道皇帝的心脏承受能力其实很弱的啊口胡!
“伤势已经稳定,修养一段时日定然好转。”
太子的回答掷地有声,老太太的脸上赤诚红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变了一遍,最后定格为黑。
“荣儿看着就是个有福的,感谢老天,保他平安无事。”王皇后彻底松了一口气,话里倒有几分真心实意。
窦太后强笑:“那……实……在……是……太……好……了。”
王皇后自告奋勇地扶着“高兴”得说不出话的婆婆去歇息,留下父子二人秉烛谈心。
除了本人,谁也不知道这对龙父龙子商议了什么。
临江王自杀未遂,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郅都还是受到了牵连,刘启最后决定,从轻发落,免他官职,特别安尉一番:爱卿这段时间辛苦了,先回老家休个假。
瞧这一家子。
刘彻颇为自嘲。
郅都也不容易啊,人家辛辛苦苦替大汉打了不少工,杀了不少人,还是因为窦太后一句话就沦为无业游民。
经此一役,母子俩更加亲近了,具体表现就是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商量给谁下套怎么下套谁来下套。
王皇后是过来人,看着儿子心情低落,出言安慰:“总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陛下也是无奈之举。你也别放在心上,贬谪就是个障眼法,装个样子,待太后消了气,再启用就是了。”
刘彻道:“消气?这要等到猴年马月。郅都杀气太重,结了不少仇家,若无官职傍身,恐怕会有不测。”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王皇后不愧当媳妇儿那么些年,想出一个暗度陈仓的主意对付婆婆:“不如让你父皇派人持节到郅都老家,以躲过太后的耳目。”
景帝一听,大呼妙计,叫郅都不必回长安报到,直接取便道去上班。此上班地点,已经打点好了,相当隐蔽可靠:雁门太守!
雁门,地处山西代县,山高太后远不说,还是汉匈边境,是匈奴长年观光旅游,顺便打劫抢人的理想场所。
然而,人怕出名猪怕壮.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匈奴很快就听闻赴任雁门太守的是祸害了混混和皇子的硬汉,他们先是一愣,接着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喊:郅都来了,回家收衣服啊!
传到长安,版本已经变成“郅都一出,谁与争锋”的江湖传奇。据说,匈奴骑兵哗啦啦啦啦如潮水一样退走,一时间汉匈边境上只余烟尘。为了应对大汉的守门恶神,匈奴摒弃仇恨组建同盟召开联合会议,商讨对汉策略,经过三天三夜的激烈讨论,终于整出了一个郅都的木偶像,命令所有战士对着它练习飞箭射杀。结果很遗憾,箭无虚弦的游牧民族,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射中!
虽然无心插柳柳成荫,收到了震慑匈奴的奇效,可瞒天过海的计谋终究是败露了,婆媳关系一度陷入紧张。
窦太后:我玩阴谋的时候,你丫还在地上打滚呢!
王皇后:我玩阴谋的时候,你就要埋到地下去了!
这种称谓里有个“后”字的女人最容易走极端。她要爱一个人,她肯定爱得惊天地,泣鬼神,山崩地裂犹痴心不改,化作幽魂也每晚抚琴,唱着“我的眼里只有你,没有他”。她要恨一个人,她肯定恨得啖其肉,食其骨,烧成灰烬还要把骨灰吃掉,每天饭前来一勺,营养又低卡。
当这对婆媳开始为了各自的儿子互掐的时候,大汉朝,乃,再也别想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