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冲元,来者不善?你说得谁来者不善?”章惇沉声问道。
许将迟疑一会,答道:“章公知道许某的意思。策划这件大案的人,不善。而官家似乎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为何要息事宁人?”章惇反问了一句。
许将没有出声,章惇便自答起来。
“或许是天意啊。官家自去年即位,除了继续军改和对西夏照常用兵,政事上只有风声, 没有大的动作...一切都是在为今年的新元改制做准备。”
章惇顿了一下,问了一句,“冲元,你知道上元节后,三省和地方衙门启印,第一件大事是什么?”
许将毫不迟疑地答道:“二十五日举行的释门清邪扶正大会。”
“没错。就是二十五日的这次大会。清查不法寺庙, 惩处佛门败类,证据确凿, 汹涌民意下, 释门和它背后的诸多势力,不敢多说什么。可是这清邪扶正大会,确实直奔释门根基而去的。”
章惇的声音有点嘶哑,却依然低沉雄厚。
“清净修佛,不沾尘俗。这是佛门之人该守的戒律。可是诸多得利僧人,还有他们背后的人,愿意吗?”
许将当然知道佛门寺庙为什么侵占了诸多良田?因为朝廷对它有优待,可以免除赋税。
于是地方上许多世家大户们纷纷与寺庙勾结,把名下的土地投献为寺产,这样就免除了赋税。剩下的这些赋税,当然是寺庙和大户们私下里分掉。
或者世家大户出钱在附近的山岳修上一座寺庙,再花钱为子侄亲族买上一份度牒,然后名下的田地就与寺庙合二为一了。
现在官家要一刀切下去,把寺庙里的田产全部官没, 以后也不准佛门刹舍保留田产,只靠信徒供奉和官府的“拨款”养活。
许多僧人肯定不答应, 许多地方世家大户也不肯答应。这次谋逆大案,当然有这些势力的影子。
“涉案人犯四百七十九人,主犯四十三人...应该还会有新的人犯和主犯加入其中。冲元,你看吧,在释门清邪扶正大会前,会杀一批的。”
章惇的声音变得嘶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李邦直(李清臣),你何必卷进这深不可测的大案里?老夫救得你一次,救不了你两次啊。”
许将眼睛一睁,声音颤抖着问道:“章相,你说官家会用这些人...立威,震慑释门和它背后的世家大户?”
“是的!”章惇斩钉截铁地答道。
“章相,四百七十九人,里面不仅有李邦直这样的前执相,还有来之邵、马时均、林大维、权宗元这样的天下名士...”许将惊叫道,“官家怎么能用他们的头去立威震慑?”
“除了他们,还有王遇王驸马、晋康郡王赵孝骞这样的宗室亲贵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仁即是大仁!在官家的眼里,恐怕只有两种人,奉公守法之人,违法乱纪之徒。他有什么不敢——杀的!”
听到那个杀字从章惇口里吐出来,许将额头上的汗珠不由地滴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许将才徐徐地说道:“章相,治事是不是过于刚猛酷虐?”
章惇伸手把车门窗户上的帘布拉开,透过窗户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灯火通明的开封城街景,还有欢笑嬉戏的百姓们。
“百年承平,大宋文恬武嬉,好逸慕奢,已经渗到骨子里去了。冲元,你做过北-京(大名府)留守,数月里巡视过十几州,四十多县。地方实况如何,不用老夫明言了吧。”
说到这里,章惇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的大宋——不需要宽仁天子!”
许将心中一震,明白了章惇的苦心,可他还是有些担心。
“官家一味刚猛,会不会重蹈王荆公的覆辙?”
“王荆公的覆辙?”听到这里,章惇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
“冲元啊,你我是同乡。”
“是的章公。你原籍建宁浦城,下官原籍闽州闽县,相隔不远。”
“元长、元度兄弟呢?”
蔡京蔡卞?许将心头一愣,猜到章惇话里的意思。
“蔡家兄弟原籍兴化仙游县,在我们南边不远。”
“温禹弼(温益)呢?”
“他原籍泉州晋江县。”许将答道。
“还有老夫的族兄质夫,现居中书省左资政。冲元,你同知枢密院事,为官家掌兵;老夫太宰尚书省,为官家理政;温禹弼执掌吏部;蔡元长执掌计部;蔡元度为右资政兼秘书省侍中。还有右仆射黄安中(黄覆),老夫的副手、尚书省左仆射吕吉甫(吕惠卿)...”
“满朝皆是闽音啊!”
章惇最后一句话让许将的心砰砰乱跳起来。满朝闽音,这要是搁在神宗和哲宗先帝时,御史们肯定会疯狂上书,弹劾结党弄权。
“章公...我们没有结党啊!”许将颤抖着声音道。
“可是已经有人在攻讦,朝政被闽党把持!”章惇的话像焦雷,在许将耳边炸开。
任何朝代,结党弄权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也非常容易引起君王的疑心。一旦皇帝起疑,那就是大祸降临,党祸又起。
“章相...这...闽党...”许将不知道如何辩解。这么多闽籍重臣位列朝殿,是不争的事实,如何辩解?
“冲元啊,我们这个闽党,不是老夫,也不是你们有心结成的,而是官家悄无声息地捏合而成的。”
许将的眼睛瞪圆了,脑海里灵光一闪,明白章惇话里的意思。
“章相...这如何是好?”许将有些惊恐地问道。
章惇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悠悠地说道:“冲元,国体大诰里有言,律法诰令自中书省出,国事政令自尚书省出,监察判事自门下省出,军令自枢密院出...你现在明白了吗?”
“章相,你是说,三省十部,枢密院,还有你我等人,都是官家的三头六臂?”
章惇笑了,“三头六臂?这个比喻用的好。
许将迟疑再三,最后还是问出口来,“官家,真得不怕我们结党吗?”
“结党?”章惇仰首大笑起来,笑声中有些苍凉。
许将在笑声中也慢慢明悟。
是啊,刚才说的这些人,虽然各个都是闽籍人士,都是同乡,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见。不要说自己和章惇,就是蔡家两兄弟,都肯定不是一条心。
闽党?外面的人看上去是一党,可实际情况如何?有心人心里都有数啊!
结党,撒驴内的结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