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府书房里,黄履正在跟章惇津津有味地讲述着今日相国寺的所见所闻。
黄履讲得口水直飞,眉飞色舞。章惇听得默然无语。
听到黄履兴奋地讲述到相国寺门口那团大火腾起,万民欢呼,诚心诚意地高呼官家万岁时,章惇的嘴角不由地一阵抽搐。
“安中,老夫记得,你也是信佛的。”章惇突然问了一句。
“章相,安中就是因为信佛,所以才对相国寺这些玷污佛门、违背清规、有损佛门清誉的败类,深恶痛绝!”
章惇不再问了,心里却是对秘书省著作局在这次佛门清正行动中,小露一手的惊讶。
此前官家和他的心腹们,就非常善于利用报纸报刊引导人心。
当初十一哥赵佶,在士林儒生中名声极佳。有那些文人帮忙造声势,在百姓们口碑极佳。后来官家接管了秘书省,成了著作局,清理和掌控了大小报纸,形势开始发生变化。
以赵佶是南唐后主李煜转世为突破口,他在百姓们的口碑和声誉急速下滑,然后又反噬到文人中去。
一旦形成某种固定理念,大多数人会不知不觉中接受和跟从这个理念。
京畿禁军,以及西军确实是官家逆转的最大依仗,但是朝中大多数文官,以及名士大儒们, 就是因为看到“民心所向”,知道硬抗胜算不大, 这才保持了沉默。
没有想到, 官家得了蔡卞辅助, 引导和聚拢人心的手段,玩得更加炉火纯青, 不动声色。
“章相,下官听说,官家新制, 从此后不仅释门道门,其它人也不得擅自质押借贷?”
黄履有些紧张地问道。
他家就有一家质库,也做质押和放贷,规模不大, 却是源源不绝的小聚宝盆。
“存款、放贷、质押,此类属于金融机构。必须先成立法人社团,再向户部筦榷司申请牌照。富国银行、阜丰银行,还有背靠东海、南海商会的通商银行。目前只有这三家在户部筦榷司拿到了金融甲级牌照。”
说到这里,章惇意味深长地说道, “没有在户部拿到牌照的,任何存款、放贷、质押,都是非法的。”
黄履脸色不由一变, “官家此意,是不是尽收这...金融之权?依青苗法,行官府独办之法?”
“不,依照官家新制,官府是官府, 除了催收赋税,不再下场做这些事。挣钱的事,由法人社团去做了。”
“章相, 属下愚钝, 一直对这法人社团的说法, 不是很懂。”
“你啊,尚书省学习不认真, 如此下去, 跟不上脚步的。”
“章相, 属下年岁大, 记不住了。”黄履有些惭愧道。
主要是这些东西对于饱读经义的儒生们而言, 真的是太佶屈聱牙。加上这些资料只是让朝中高级官员们学习参考,没有什么强制性的考成要求。
加上熬到这个级别的官员,大多五六十岁,没有太多精力去钻研苦读,所以很多人看看就好了,并不放在心上。
“你年岁大,也不过大本相五岁而已。我每夜要花一个半时辰学习这些东西。安中,官家做事情长袖善舞,极善布局。你以为他召集众才,耗尽心思,编撰出来的这些字词条例,只是图个新鲜?”
“安中,你看着吧,官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章相,很大的棋?有王荆公的熙宁变法大吗?”
“熙宁变法,”章惇冷笑一声,“王荆公熙宁变法,费尽心血,也只是熙宁开边,收复了所谓的宕、叠、洮、岷、河、熙六州。官家仅仅大变的前奏,就已经收复凉州,把西夏打得半死不活。”
“安中,你说——孰大孰小?”
说到这里,章惇幽幽地说道,“安中,就算你觉得年岁大了,学起来费劲,大可以利用你的阅历和学识, 弄懂里面的关窍,再辅导晚辈们去学。大浪淘沙,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们黄家,我们章家, 要想在这滚滚大潮中不落于人后,就得前辈晚辈,一起努力啊。”
“安中,我们学习的内参资料,三品以上官员才能多好的领先机会,你——不要白白浪费。”
黄履明白章惇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迟疑地问道。
“章相,这法人社团等新鲜说法,暗藏着官家的治国理政的纲要?”
“没错!以后,工商实业都是法人社团去做。从法人社团,再延伸到民事会典和商事会典,最后延伸到国宪、民事、商事、刑事、民事诉讼、刑事诉讼这六部会典。安中啊,这六部大典,以后会是我大宋基本大法,以程序法和实体法的形式,覆盖所有的一切。”
“程序法和实体法?章相,这么生僻难懂的新字词,你也弄懂了?”
“不懂就去请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向贤才请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章惇看了一眼黄履,继续说道。
“实体法,就是规定所有的权利、义务和责任的律法。程序法就是如何行使权利,承担义务和责任的规则、方式和秩序。”
“比如《国宪会典》中《官制律》,有规定中书、尚书、门下三省以及尚书省诸部的权利和责任。《承宣布政律》,有规定三省和六部如何制定政令,又如何指导、督促各地执行政令...”
黄履担忧地说道:“章相,某也也看过六部会典,浩繁如海,与历朝历代治国依德从简截然不同。”
夕阳透过西边的窗棂,闪闪点点地照在章惇的脸上,把他的老人斑都给遮住了,似乎变年轻了许多。
他捋着胡须,悠悠地说道:“复周礼,这是一条死路。古周时多大疆域?多少人口?而且那时还是分封加公卿制。现在多大疆域?多少人口?难道还要废州县,退回到分封公卿制去?”
“以前的一国差不多就是一个较大的家族,治国如治家。现在呢?疆域拓张数倍,人口增长数十倍,不要说治一国,就是治一州,也不敢治州如治家。”
“还依德从简,岂不是要乱套。当年司马光攻讦变法,给王荆公扣上一顶三不足的帽子,‘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却恰恰说中了为政者当有的胸怀和气魄。”
“安中,你可知官家还在潜邸时,就说出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有所耳闻,甚为惊叹。”
“那你有没有听他说过另一句话。”
“什么话?”
“所有的史书,只告诉我们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在变。”
黄履眉头抖了几下,喃喃地念道:“《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
最后一句话,章惇跟他一起念了起来,“—唯变所适。”
黄履缓缓地点了点头,“如此,某明白官家此前说过,世上没有最好的制度,只有最合适的制度。”
章惇往座椅后背一靠,长吁了一口气,“安中,我们已经上了这艘船,就不要瞻前顾后。知道曾子宣为何被官家这么快就抛弃,一点怜悯都没有?”
“章相,你是说曾子宣左顾右盼,试图两边下注,所以引起官家不悦?”
章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幽幽地说道:“安中,绍圣年同朝秉政的诸位同僚,邢和叔在狱中瘐毙,曾子宣负罪自杀,赵正夫被自杀...偏偏辱骂他最厉害的李公麟,全天下都知道与他争储位的吴王,还有与他在垂拱殿对打过的老夫,都安然无恙。安中,你说官家是什么心思?”
黄履也心有戚然,“官家怕是开国立朝以来,城府最深,心思最奇,也最有手段的天子,以后的日子...”
这时,有人在书房门口禀告,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郎君,李清臣李大官人投书拜见。”
章惇一愣,黄履更是诧异。
李清臣,他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