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克缇洛尼亚”的花朵灿烂开放。 阿克罗蒂里区的圣罗学院也迎来了誉为魔鬼六月的考核。 林间小路与庭院见不到活人。这种紫色方菱状的花朵独自站在院落深处,独孤展览,引来一片风,原是一位不知何处来的行人的衣角擦动了它。它旋即留下一抹热情在这位行人的灰蓝色条纹西装上,目送其远走,摇摆出微笑。 代表副院长身份的十二眼巫师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宛如巨大家主敞开双手——宏伟的厅、璀璨到炫目的水晶吊灯、红毯尽头的孤高似墓碑的主座,斜落下的光斑纷飞如大雪,教堂式的冷硬冲出画卷,布满威严,以及学识积累的诡异深邃。 这双棕色牛津皮靴就平嵌在松软红毯里,暗紫的烛燃出细长如竖瞳般的光,几只蝴蝶的影悄然装饰于门柱前。几缕风,也带着禁忌燥热的刺鼻声浪。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显露在主座后的阴影里,双眸盯着前方,冷漠到幽暗。 他四岁入巫师学院。早年帝国需要大批大批的天赋异禀孩童来构筑新一代的脊梁支柱。他很幸运的选入名册里,不过也不能说是幸福,毕竟论巫师天赋他足够排进帝国前五,也在三十七岁就被君王聘任为圣罗学院的导师。那时巫师协会刚刚扳赢不可一世的火焰亲王雷利-阿尔伯特,革命之战攀上新高峰,只是如他这般的巫师还未将椅子坐稳,一名戴着眼镜的白胡子便用他那双该死的白手套把一切都撕碎,甚至将万巫导师都拉下马。 尤为那令人憎恶的藤花。简直让所有巫师都恶心反胃——以至圣罗学院在之后的三十年里都未让任何一朵类似的花绽放在这个土壤。 如今这个人就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了,还用他那双皮靴踩上自己最喜欢的地毯。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忍得身体都开始颤抖,闭目深呼吸半响,用尽理智平复怒火,斜瞥眼站在门边未进来的白胡子,抬手消退一切禁忌,也让正在考前复习的学徒离开,等他们走远了,才声如寒泉道: “怎么,大名鼎鼎的‘十拳’维奇,烈日行者,以一己之力镇压万鬼的帝国传说竟然会莅临我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你也太高看我了吧,是来看看我死没死吗?你放心,你与你那盏藤没被鬼吃尽之前,我是真心不舍得死的。更何况我还保养得极好。” 巫师摸了摸银发,鹰钩鼻挺拔,脸部皮肤紧致,虽眼角有些鱼尾纹,但与实际年龄相比相去甚远。 伫立在门口的人未回应声音。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藏起手中这价值三万两黄金的“恶魔之眼”,侧过身,转头走向墓碑主座后的办公区:“不欢迎老鼠的禁忌已经全部关闭了,进来脱鞋,或许我还能泡一杯廉价的茶给你。” 昏黄光线下的白胡子十足油亮,维奇呵呵一笑,用食指推了下金丝眼镜,依旧踩着红毯上前,甚至丁点脚印都没偏离。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再次忍住满胸的杀意。 传奇将近,一身灰蓝色条纹西装将其气场烘得更浓,花白胡须和发丝带来厚重感,精致细薄的金丝眼镜又覆上一层导师气质,藏起镜片后的眼,仿佛缓步前进在红毯上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历经沧桑的雄狮。 十二眼巫师大门轰隆关闭。 维奇站在暗红色的办公桌前面,兴许是未有办公室主人的同意而不入座,摘下金丝眼镜擦擦,抬眼,与窗外阳光是同一种温度。 “坐吧。”面对整个帝国前三甲的高手,甚至是冰川前十的顶级传奇,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终究不敢表现得太过。 维奇拉开面前这张金丝红木椅;一面入座;一面将眼镜重新戴起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跟着往后靠住椅子背垫,十指交叉,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维奇呵呵一笑,没有多少铺垫,直接向这极度厌恶武士,却有一位武士挚友的巫师说道:“我无意听说了一个男孩与一位武士一位巫师的故事——它短又曲折,不过其中的巫师一直在坚持,在为故事书写新的内容。” “我想要知道他究竟在书写什么。” 金丝镜片后的眼睛依旧有笑,纯白手套搭在膝盖上,光线清晰这道紫藤花图案。 其实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在听到对方第一个字时身体就已紧绷了,目光也阴沉,更是咬牙咬得腮帮显形。 “他现在在哪里。”维奇并没有让这样的安静持续太久。 “什么?”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皱起眉,好似根本不知对方所说的是什么。 维奇点点头,开门见山:“那就姑且当他死了吧。从现在开始我要关于这个孩子的所有档案记录,从第一次练气开始,从你们最后一次接触为结尾。” “不好意思。”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冷笑起来,“我根本搞不懂你的意思,有关这个孩子……嗯哼,我们姑且称他为孩子。我与他没有实际联系,也从来未见面过。” 巫师的脸色慢慢转为淡然,摇摇头,还是给对面人添上一杯茶,一杯学生制作的课堂任务。 维奇手指点点桌表示感谢,端起茶杯闻闻,好像有了更多的耐心:“我来到这里不是与你打哑谜,你大可念出你现在正在骂的那个名字,确实是他,不然我也不会找上你这里。” 巫师的脸色瞬间阴冷转怒,握拳锤上自己心爱不已的办公桌,忍到脖上青筋都亢奋,终是颤抖喝出那个狗-娘养的巫师叛徒的名字:“草他马的斯凯沃克,草他马,我草他马的祖宗!” 一生都生活在高尖端学识里的巫师到底也就这点脏话储备。白胡子维奇不由呵呵一笑,低头双肩轻抖,差丁点没将茶杯端稳。 “我草他马的预言巫师!我还草你!”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完全像街上的粗鄙酒鬼,赤红着脸剧烈喘息,如果此刻有学徒进来,定会被这一幕惊愕到下巴落地。 “好。”维奇坦然收下这份怒,推上眼眶,一切都理所当然,“我并不知道你与这位死去武皇的往事,我也确切不在乎。实际上你和他一同看好的那个孩子遇到点麻烦,我希望你能出力,并动用你在巫师协会里的关系。” “草他马的孩子。”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张口就答,很快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无比冷漠的摆了摆手,“他死了也与我无关,我没有去找他,已经是给了你们紫藤花面子。怎么,你一个帝国传奇还需要我来帮忙吗?”巫师说到此冷笑。 维奇面色如常,原地停顿会,笑容依旧和煦如阳光:“你知道有很多事情我不能插手,他与查理-米尔顿,” “那是他活该。”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冷冷插话,“一点小恩怨就用这种卑劣手段报复,也是教他的人心软,换是我,他现在还躺在我的药罐里。” 声音随几抹光斑落在暗红色桌前。 维奇“嗯”了声,保持温和暖笑,推下金丝眼镜,望这银发巫师望了半响,手前伸在桌上放下一张信封,慢柔戳破某场闹剧,戳破某人表达关心的拙劣方式。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顷刻就要被点起来。 维奇伸手往下压,没有将封信收回,而是递到对面显出自身诚意,再给予同样意味的声音和台阶:“一些看不见的人正在收集他的信息,运用了十二戒的方法。” 声落,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的眼眸应声上抬,脸上涨红退去,锁住眉,很明显是被这道语背后的信息钩住。 十二戒。 古老又腐朽的威慑者与守护者。没有人知晓这个组织的创办时间与缘由,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组织的具体人数和名额。总之其内每一位成员的真实身份都无迹可寻,可能是组织内拥有箴言者的缘故,也可能是权势参与,或者牵扯到某种利益本身。这使得有关组织成员的猜测一个比一个骇人。但这样连通四国的庞然大物始终将目光停留在冰川之外,以一种游离于政治边缘的微妙形式存活许久。听闻十二戒掌握的关于龙世界的秘密足以让整个冰川陷入惶恐,也是这原因,被四国长久弃置在孑然一身的牢笼里。 面前这封信说与十二戒有关,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完全相信,因得其思维路线和禁忌纹理太过好认了,就算造假,对面这白胡子也大可继续披上“预言者”斯凯沃克的皮,这样更具权威。 银发巫师想着想着开始拆开信封。 白胡子维奇放下杯子,笑呵呵说:“其实我也是无意中截获这封信书,当时我在对学院进行一次清洗,它就放在一个仆人的桌上,真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差点避开了我的探索。” “七十七号庄园吗?”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也不藏了,点着信纸上仅有的图案思索,再点两下,拿起一旁的眼镜戴好,分析其诡异的纹理,眼神倏然冰冷下来。 这是一张说明书,甚至是详细到能让一名仆人刻出其上媒介的说明书。 信中采用十二戒公开向冰川提供的媒介原理。不过这种媒介本身十分复杂,如此来想,其写信人的巫师造诣也足够高超。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开始一寸一寸品析这些字迹,乃至从抽屉里取出一根通体红色的羽笔,着手将其中一个风格最浓厚的字母照着再画一遍——果不其然受到阻止,仍由红色羽笔笔尖的墨渍再浓,都无法突破这层无形枷锁。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想过用力,可这分明不是薄薄纸张能够承受的反噬。 到此他只能赞叹一声精妙,放下羽笔,再将信纸折叠收入右手边第一个抽屉,沉吟半响,向白胡子传奇试探说:“君王知道这件事吗?” “我已经上述。”维奇微笑出声,慢慢品热茶之后的余香,语句也慢下来:“其实我算得上是后知后觉。媒介尽头的恶魔曾祭献宝器要降临现实。我与藤,”这个名让对面人眼神一沉,维奇平和一笑,“我与藤阻拦了它,不过只调查到了表面,直到那场薪火节,我才发现许多事情背后都有一双无形的手。” “哦。”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反应平淡,可眼神中的挖讽宛若实质,“令人足够爱戴的学院传奇却连自己眼皮底下的学生都看管不好,我有理由相信当初那场灾难某人也有责任在里面。” 如铁钉的语凿入桌。 维奇低头微笑,双手叠在腿上,一根食指空闲点点:“我承认简-艾斯这件事上有我的过失,所以我进行了一系列补救。目前发现这件事情与十二戒无关,只是有人运用了他们的手段。” “你说无关就无关么?”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嗤笑一声,毫不掩饰厌恶,“难道你去过那座山,亲自找十二戒的人确认过?” “是的。”对面人平和出声。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的眼角不受控的痉挛半许,望住这温和导师,像是找到一个真正的疯子。 “回到事情本身吧。”气氛寂静,灰蓝色条纹西装上的花束被抹亮,是六月开放的月季花。 “我目前知道这群人曾在圣克鲁斯出过一次手,但简-艾斯没受影响,原因为被仪式呼唤而来的恶魔拒绝了交易。” “是筹码太低了么。”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将信纸随意一扔,摘下眼镜,“恶魔是最贪心的存在,一位略有天赋的青年,确实入不了大部分恶魔的眼。但这也无法证明这恶魔与这群写信人有关,说不定这恶魔都是他们的嫁祸者。” 维奇没有回答,转而道:“我依托了一些人脉收集了更多线索。目前与那位恶魔交易过的人数已经过百。而且简-艾斯的情况也进一步有变,那位恶魔主动定位他的锚点,甚至暴露一些底牌。好在没有完成自己的期许,甚至都未再次见到艾斯。”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霎时抠住“再次”这个单词,眼神转暗,手掌摊平放桌。 “这个孩子已不再纯净。”白胡子维奇说出一句巫师用语;笑容温和,让对面人不堪受辱的攥紧拳头。 纯净,想必又是在形容那场让武夫笑掉大牙的祭祀。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到此时都想不明白那个被当场抓获的巫师是脑子进水还是中风,不论妓院那种场合,还是被称为祭品的妓-女,赤条条的巫师显然用床褥都盖不住这种惊惶无措,何况该死地大喊着“我在祭祀”这种蠢笨之语。 游荡在窗帘之上的纹路古怪流转。 白胡子传奇收回眼睛,推下眼镜框笑问道:“别生气,我只是很不喜欢这种躲在暗处的老鼠,但人们总热衷于扮演不同角色,也许这样才能更好展露私心,更好去做曾经不敢做的事。”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面色阴沉的冷笑三声。维奇也没有刻意不给梯子,继续聊刚才话题:“简-艾斯绝对见过不只一种恶魔,甚至与它们进行了许许多多的交易。” 阳光使镜片完全刺白。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皱眉躲开这抹反射来的光,手收紧,抬头看住这个传奇:“我不清楚你说的这些事,而且这应该是你的事,你是他的导师,我没有理由为你分忧解难,我们的关系依旧冰凉。” “这不是重点。”白胡子下的喉结震动,惊出桌上茶杯的一圈涟漪,“我说了简-艾斯遇见的恶魔不止一个,你分明知道这件事情。” 阳光有些冷了,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起先未反应过来,紧跟着背脊紧缩,终于知晓对面这位长途奔袭而来的人的真切心意,嘴唇不规律翕动——很快,周边气温迅速降到刺骨温度。 徜徉在阳光里的白胡子导师一动不动,可若是递上戴有白手套的拳头,回看以往的事例,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完全相信自己根本看不到自己头颅炸裂的场景。他本不该这般惊诧,但这人连十二戒的山都已登上,再于巫师圣地杀一个巫师,那真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越想面色越阴沉,不露声色瞥眼袖口里的“恶魔之眼”,只是如何都没料到对面人只呵呵笑两声,依旧温和平静说道:“我并不是来找你清算,我只要那个人存留在你这里的简-艾斯的档案。”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闻言收拢拳头,回:“我没有你要的东西,你可以不相信,不过他只是在我这里寻找购买药材的途径,我们每次见面也只是浅显聊聊。” 面前的白胡子“嗯”一声,目光交汇半响,从西装内兜取出另一份信封,直接了当放上办公桌:“那关于去除七罪的事,他没和你聊过吗?” 风起,半带笑的语震动银发巫师的眼角。 袖口金光爆射,暗红色办公桌剧烈颤抖,又闷哼一声;整个桌面裂开,一枚戴有白手套的拳头也停在了银发巫师鼻尖前。 “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 死的呼唤在这一刻是如此浓郁,拳头后的脸吞咽下口水,眼角的鱼尾纹深又多,像老树根茎。 白胡子导师收回了手重新坐下,压根没看见已裂成两半的办公桌。 “我知道你们之间可能有契约框架,”他继续劝导,“不过关于简-艾斯如何消除七罪这件事我必须要一个答案,这句话我在对你说,也是对整个学院说。” 座位扶手上的求救媒介应声关闭。 来不及心疼自己的办公桌,有着“除罪者”美誉的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沉默许久,脸上忽然展露出森冷的怒,又变为死灰般的颓然,跟着继续阴沉,却在最后化为平静。 “我如果告诉你,”巫师答,“简-艾斯从始至终没有展露过七种原罪,你会不会认为我是在撒谎?” 对面人第一次收起温和。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有着报复性冷笑,算是拾起点被扇烂的脸皮,而后从贴身戒指里取出那份关键报告,当着对方打开,手指点住末尾这行结论,点住“一切正常”这四个鲜红字体。 之后他发现,传奇之怒确是能将空气都窒息的。 就好比黑洞,仅坐着就吞噬所有的光;仅是不经意间散出的压迫感,就已使这位巫师的背后湿透。 空气在下一秒开始流通。 温暖得使人眯眼的阳光重新进来,几缕飞尘旋转在光里,像是登上了盛大的舞台,不顾一切的旋转出自身风韵。 “那就到此停下吧。”金丝镜片全然泛起白光,长满白色胡茬的脸在失去笑后原令人如此压迫。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微微动下眼珠,没有回话。 维奇将十指交叉起来,稍稍偏头,避开光露出镜片后的眼睛:“我曾与你写过信,不过你不怎么相信我。你们看好的这个孩子总是在我不在的时间里惹大事。有很多事情我也无法插手,或许我们可以放下一些成见,为即将发生的一些事情计划一下。” “具体是什么意思?”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沉默了良久。 维奇呵呵一笑,又是那位不端架子的温和导师,“有道声音通过藤向我透露了些有趣的事,换种说法……我总算提前知晓了他这次想要惹出的动静。” “可真不容易。”白胡子导师苦笑摇摇头,摘下金丝眼睛擦拭,显然心情很好,让他声音更加和煦:“我知道简-艾斯一直在找寻与你谈话的机会,为了他曾经那位老师,也为了一些私心。不过他这次要说的对你没什么害处,你大可回一些信,或是关注一下他的情况,你送入他庄园的声音很不错,我不会阻止此类有益的事情。” 对面巫师的脸色阴沉如墨。 白胡子维奇笑呵呵站起来,推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侧头眺望远方,平静眼眸里有光,宛若某种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