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切实难为情的。
快十一点,静默无声的夜风钻入领口缝隙,冷得钻心。
路牌在黑暗里收尽了它最后的作用,几片落叶停在前路上,暗暗摇头;庄园里一片枝头沙沙声,略显萧瑟的烛台沉闷吐出微光。西蒙尼愈接近这束光芒,便愈觉得心跳加快。
“时间已经不早了。”
跟在身后的高瘦男人发出声音,夜色遮住大半张脸,仅剩烟头烫亮;飘出蓝色雾丝。
西蒙尼没有说话,逐渐靠近扇铁栅门,迈到第三步,偶然抬起头,看见了门后主屋第二层的灯光,整颗心便突突发跳,不断握拳松拳,要稳住好不容易起来的决心。
对这一切他分明太熟了。
透过前院的桑葚叶,他能看见自己与朋友们打牌喝酒的那个小院子——本阿弗莱克最爱耍小聪明,维和韦斯特则是经常赖账,也不管是几块还是几十,反正只要输,他们总能想各式各样的办法赖下来或是吃喝回来。不过也怪不得这两个人抠唆,毕竟个个都是兜比脸干净的境地,很多生活问题,都得依靠救济。
而这其中,本阿弗莱克全然是占了多次。
西蒙尼想着想着愈发退缩,铁栅门后的欢声笑语仿佛就在昨日,朋友间的热情赤诚,也都停在眼里挥之不散。
他开始驻足。
几片枯黄的叶从铁栅门缝隙落下来,卷起点风,更显悲凉。
甘米尔-卡洛福就站在他身边,弯背插兜嘴叼着烟抽两口,跟着迈开步子,直接拉动门牌边上的绳铃。
“当——当——当——”
这样的声音无疑是惊醒了安静伫立的庄园城堡,少顷二楼的窗帘被拉开,溢出光,显出其内人的轮廓。
主屋大门被推开的很快,又矮又胖的老管家端着烛台走过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的内衬和宽松裤子,一见便是刚上床,甚至还来不及沾到枕头。
“谁……”老管家凭借手中灯看清铁栅门外的人,略有些病态苍白的脸升腾起红丝,眉皱起,语调甚是不耐的向这个穷小子出声道,“你来干什么?本阿弗莱克已经睡了,有什么明天你再来找他。”
老管家说完转身。贴在墙边的高瘦男人又扯了下绳铃,逼老管家回头,并平淡开口道:“我们不是来请求见面,是一定要见。顺带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西蒙尼的哥哥,我叫甘米尔-克洛佛,今天我与我弟弟是为了本阿弗莱克的欠款而来,区区十余枚红晶,我想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吧。”
甘米尔-卡洛福的话刚停。
老管家直接面色转为阴冷的深吸口气,而后勃然怒喝道:“我说了!现在整个主屋里的人都在睡觉!你们马上给我滚!”
西蒙尼被吼得退后一步,甘米尔-卡洛福平静的耸肩摊手,直视这个老管家答:“不好意思先生,这件事情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理,欠债还钱,我们现在必须见到本阿弗莱克,或者见到他欠下的晶币。”
“你真的不走吗?”老管家拿出别在腰后的火枪,对准这个高瘦男人的脑袋,再看向沉默站在边上的青年,声调有些细高的喊,“西蒙尼!我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哥哥,趁现在一切都还可以挽回,马上带着这个人走,不要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老管家说完手指搭上扳机。
甘米尔-卡洛福就大大方方站在这里,先等了一会声音,才侧头看向西蒙尼的眼:“你是哑巴了么?”
这道语倏地掐紧西蒙尼的脖,挣扎间,两束目光直白停在他脸上未移开过。
夜风吹动,主屋二楼的灯又熄灭在窗帘后。
如今这般尴尬且进退两难的境遇已不知是多久没遇过了。在西蒙尼的短暂人生里,第一次好像是与姐姐康妮争吵之后的离家出走,那种又饿又倔强的滋味现在还渗在心头,第二次则是某一天的请客超过了自身预期,也多亏了维,才在朋友们面前没丢下这个脸。
至于第三次呐……
他突然想到那张日夜梦见的脸庞,一时噎住咽喉,心底的所有犹豫彷徨也都被这股炙热的疼给撕裂。
“把本阿弗莱克叫出来。”
一道声音从他低埋的头下响起。
老管家默默侧头看,跟着要扣动手里扳机。
“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
站在黑暗里的第三人终于露出身形,小胡子性感,眼神阴鹫,“我和我的同事好像没有进行更详细的自我介绍,我叫伊桑-霍克,我们都是效力于查理赌场的员工,也许你听过我们的部门。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放贷和收取债务。”
“所以这句话我只说最后一次。”名为伊桑-霍克的小胡子伸手点向老管家,目光直勾勾,仿佛下一秒要暴起伤人,“现在让这个本阿弗莱克出来站在这里,现在!”
“Now!!!”
伊桑-霍克突然的暴怒震醒夜空,皎洁的光自黑云洒落,照亮隔门对望的双方。
震荡之后的沉默回归。
老管家那想要往外涌的声音实在被扼住了,握住枪的手有些僵硬,最终看眼站在正中间的西蒙尼,收起枪转身走进主屋内。
少顷二楼的灯全部亮起,几道若有若无的怒声在这些窗户玻璃后响起,跟着是大门打开,足足有十多余人从中走出来,一些手里还拿着铁锹叉子,按照穿着来看,应是这座庄园的仆人无疑。
整个庄园顷刻热闹了,冲到面前的人气势汹汹,甘米尔-卡洛福和伊桑-霍克无比淡定的站在原地没动,甚至各自取出香烟点火,默默看着这些仆人和铁锹,吞云吐雾。
“是谁他妈在这里乱叫!!”
一位穿着背带裤和白衬衫的胡子男人停在人群中心,脖子上青筋炸起,手臂紧绷,握拳握到发颤,“是谁!!!想要带我儿子离开!”
“唔。”甘米尔-卡洛福淡定举手要出声。
这个胡子男人
却更快一步的锁定被吓住的西蒙尼,指着对方,唾沫星子隔着铁栅门飞溅到其脸上:“本阿弗莱克好像对你一直都很不错吧西蒙尼,看看我这个愚蠢的儿子交到了怎样的朋友,认识了一群怎样恶心的平民!”
西蒙尼闻声涨红了脸。
胡子男人侧头吐口唾液,再看眼西蒙尼身边这两位,一面点头,一面离对方更近些,隔着铁栅门的缝隙继续道:“你们想要收债是吗?我不管你们头上的究竟是谁,但是我可以很明确的跟你说,我儿子与这个该死的小子并没有签订契约,也没有写下什么欠条,如果你们有胆量冲入一个贵族的家,你们现在就大可一试!”
他说完猛的拍了下铁栅门,然后转身,带着周边仆人就要回到主屋。
甘米尔-卡洛福和伊桑-霍克相互对视,再看向面前青年,由甘米尔-卡洛福开了口:“真的没有欠条吗?”
“有。”西蒙尼点点脑袋,未有接他们的目光,“就在我们吵架那个夜晚,本阿弗莱克一气之下向我写了张欠条,后来我把它放在了欧康纳那里,然后跟欧康纳来到了庄园。”
“那就好。”伊桑-霍克呼出口烟,伸手拉铃,又干脆停住,直接轰然一脚踹在铁栅门上。
“你他妈的站在那里!”
“嗙!嗙!嗙!嗙!”
铁栅门被数脚踹得震荡摇晃,甘米尔-卡洛福站在一边吸烟;轻车熟路的卸掉嵌在围墙里的门轴,伸手一扯,本就哐当作响的铁栅门直挺挺的倒下。
“你们……”
胡子庄园主愣愣回头,整个血丝填充双目,气到颤抖身子。
“我是武士。”一抹雪白的刀光自腰带内绽射,伊桑-霍克反手握住这把短刀,捏住烟最后吸一口,侧头呼出浓雾,再慢慢看向这位贵族,“打架不是看人多人少,这个铁栅门的维修费他会赔你,但是还钱的事情必须今晚解决,我希望你能搞清楚与我们动手的含义。”
手中短刀在月色下释放出寒意。
站在旁边的甘米尔-卡洛福和西蒙尼忽然成为了陪衬,甚至是景色装饰物。
气氛倏地安静,双方间的对峙未有持续多久,只因一道风将二楼某扇窗户吹开,一个盛着光的人影儿,向下方喊道:“爸爸我自己来吧,你们等我。”
伊桑-霍克闻声将短刀重新扣上,看眼真切扶不上墙的西蒙尼,后退一步隐入夜色里了。
甘米尔-卡洛福也未说话,弹飞烟蒂,偏头看往别处,与伊桑-霍克有一没一的闲聊。
那道熟悉的人影下来的很快。西蒙尼的掌心旋即布满汗水,低头又抬头,穿着中档皮靴的脚也原地动了几下。
迎面来的人正穿着初见那天的衣裳;脖子带着玉石项链,脚上套着马靴,而且一定要将这复杂的绳子都系好,乃至使人走起路来都有些外八字,看起来有些别扭,但更多的是种气场。
一种让西蒙尼很难去和对方争辩的气场。
本阿弗莱克就这样望着他,稍微有些肉的脸写满平静,转头,直直朝着旁边的院子走,并说:“走吧。”
西蒙尼迈步跟上。院内树木将月光割成许多块碎影,映在枯草上,让人呼吸都有些沉闷起来。
这段路,西蒙尼数次想要张嘴,又都以看着本阿弗莱克的背影告终,等到了地点,便只能听对方的话了。
“你,”本阿弗莱克停了半响,“你是不是又遇到什么刺激了?我说了这笔钱我正在凑,最多月初就给你,也就两三天,你搞成这样干吗类?”
他说完盯住西蒙尼的脸颊;对方亦是如他所料的没有抬起头来。
于是乎,这位负债者的心态更加放松了。
“你让他们都先走吧。”本阿弗莱克从兜里拿出还要贵一层的狮门牌香烟,先给西蒙尼递上一根,再自己点上,“今天的事我也不怪你,毕竟科琳娜那里我没帮到你是我不对,赃鲁那表子是嘴碎,我也找人打了他了,等月初我请客喝酒,让他好好跟你道歉,顺便把这钱还你。”
眼前人没吱声。本阿弗莱克捏住烟吸一口,略微主导的问:“你觉得我说的要不要的,不行跟我说,我们是朋友,有什么都可以讲。”
“我要这笔钱啊。”西蒙尼偏头发出声音,又转回来看他,一只手找到兜钻入,一只手端起烟深深吸一口,“那些利息我就不要了,你一共给了我两次钱,一共一万五,还要给我十三万五千,我等下还要急事,这个钱你现在给我。”
“我现在没有啊。”本阿弗莱克挺了下肚子,上前搂住这朋友,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我讲了月初,你有什么事咯,你现在不是到那武院里打工了的,又怎么了啊?”
“哎……”西蒙尼抬手推开本阿弗莱克的胳膊,看眼对方眼睛,咬了下牙,“科琳娜今天要跟别人订婚了,我等下要去找她,我要钱。”
本阿弗莱克闻声愣了下,这时才注意到西蒙尼脸上的伤,和身上这套得体的衣物。
许多言语在此刻停住。
本阿弗莱克下意识皱眉沉脸,捏住烟猛吸两口,偏头看向院子,然后对西蒙尼说:“我现在身上也没有,我等下问问我爸爸,看他能不能拿,”
“不用问了。”
一道踩碎枯叶的声音传来,原是整个庄园的主人背手走到这对年轻人前面。
本阿弗莱克和西蒙尼一时都说不出话。
本阿弗莱克的父亲一瞬不瞬的盯着西蒙尼,释放压力,又声音低沉的讲:“我儿子在你们这群平民混混身上花了多少钱不用我说,吃的喝的玩的从他回来这半年为你们支付了多少次?你们这群人天天在一起正事不干,抽烟喝酒比谁都玩得溜,本阿弗莱克有庄园要继承,还要当选贵族,你们呢?一群恶心的东西。”
话完,一张脸蓦地发红了,西蒙尼被这道语生生撕开某些难以启齿的伪装,整个人低头又抬头,手夹烟夹的很紧,甚至有种无地自容感。
火候已到位,这位庄园主回头看眼站在那边没动的人
,然后继续用慑人的目光盯住这烂泥巴,声调不变;且判了对方的死刑:“你这些账我也就不跟你细算,反正钱是一分没有,以后本阿弗莱克也不会跟你再来往,他这半年当冤大头请你们吃的喝的玩的钱我也不追究,你现在带着那两个赌场的混混走,铁门也不要你们赔,你和本阿弗莱克的事到此结束。”
话完,他立即就要带着自己儿子走。
本阿弗莱克亦是十分顺从的跟上父亲,并向这位朋友点了点头。
西蒙尼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看,心脏悸缩之后的巨大惶恐突然包裹住自己;手脚发颤,突如其来的声音也从喉管迸发:“我,我跟本阿弗莱克一起玩的钱也可以单独拿出来算。”
这对父子闻言发出轻笑,不再搭理,迈步往前主屋。
只是,又被一个高瘦寡言的男人挡住了。
甘米尔-卡洛福靠在树边,双手插兜显得随意,干了的卷发散在额头前,只是吊梢眼不再黯淡无光,人也不是之前那个颓废打工人。
“喂,你听不见刚才的话吗?”他慢慢站直身,衔住一支火光残余的烟,“你的朋友在叫你,算账。”
伊桑-霍克站在一边,瞥眼本阿弗莱克的膝盖,没有出声。
深深的怒快要从父亲的胸腔溢出了,本阿弗莱克侧头看去,再回头,直接向停在原地的西蒙尼开口,并歪起头:“让他们走开啊,还要怎么算?我真的不想跟你吵。”
话入耳,略微深刻的记忆瞬间浮现在眼前,因为本阿弗莱克发脾气前经常是这幅样子,而且不轻易出现。这半年以来,蒙西尼也仅见这位朋友发怒过两次:一次是维找他问利息的时候,一次是蒙西尼自己找他还钱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可还是这般默契,依旧与钱有关。
忽的有些胸闷,西蒙尼记得那一次最大的争吵,他们曾相互对骂“你没有了我算什么”,各自都有支撑各自的理由,甚至各自都有各自的话术,就像两根生长在一起的藤,缠绕住了,就分不清了你我。
想想半年来,西蒙尼确是习惯了吃饭总归本阿弗莱克点单,玩乐也看本阿弗莱克的心情,以至自己有时都当自己是蛀虫——失去了本阿弗莱克这样的粮袋,便要被这个残酷吃人的社会淘汰,永久弯着腰,连同尊严脸面,也都用一次次个性和幽默来粉饰。
可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呐……
恍惚鼻酸,恍惚想起那让自己夜不能寐的人,恍惚觉得委屈,又恍惚觉得一切都怪自己。
炙热压抑的怒开始震颤喉咙,让这个“寄生虫”步伐往前迈,顷透是运用了自己的生命,声线颤抖的朝着“粮袋”喊:“算啊……为什么不算……”
“算……我要算。”
仿佛灵魂在出声的音划亮夜空。
靠在树边吸烟的高瘦男人默默伸手点烟灰,多面的伊桑-霍克也深深顺出胸腔内的浊气,看眼这青年,藏起无奈的表情。
这下是彻底走不了了。
庄园主搂住儿子肩膀,目光射向注视着这边的老管家,跟着轻笑几声,回头指着这不知好歹的贱民,说,“你竟然要看看你究竟吃了多少馈赠,好啊,那就好好算算。”
“去吧孩子。”他拍拍本阿弗莱克的肩,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地,并留下深语,“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记你是贵族,在波斯帝国,任何一个贵族的安全都是法官和律查的核心考虑,他们不会乱来,也不敢乱来。”
“啊。”伊桑-霍克突然发笑了,但是摇摇头,伸手示意这两个年轻人继续。
新一轮的面对面又开始。
月光无声,铺在地上的枯叶在鞋底下嘎吱作响,化为道道叹息。
西蒙尼从未觉得这般心静。
而本阿弗莱克也停在他面前,稍稍酝酿下怒气,用带笑的语气讲:“要算,就从我们去岛谷那次行不行。”
“那不是你请客。”西蒙尼回应。
本阿弗莱克立即怒起来:“那个是不是我朋友!东西你们有没有吃?酒你们有没有喝?没老子你们进得去啊?”
“你这,”本阿弗莱克猛地指向这人。
可对方却像是脱胎换骨般笑出声,双臂抱膀的,学着某个高瘦男人的语调:“你朋友这一桌我算用了一万,我跟维和韦斯特买烟也买了一千多吧?那个桌十多个人,平摊下来我们欠你吗?”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本阿弗莱克表情收敛,“我跟你们出去玩哪次不是我付的钱,连维那个表子没钱草女人也是我,老子又是管家又是金主,你们一两包烟都要跟我算清楚,行啊,算我瞎了眼。”
“是。”西蒙尼也顺着点头,走到本阿弗莱克跟前,好生半响才指住这人,“那我问你,维和韦斯特没钱用,天天要像狗一样跟着你的原因是什么?你是不是到他们那里借了钱?是不是把他们用来做生意的钱,自己攒的钱全部借掉?”
“回答我!”
西蒙尼突然像是夜空的雷,怒吼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本阿弗莱克的脸色瞬间转阴,咬牙握紧拳头,忍住后笑哼答:“那你跟你又,”
“那你为什么又说是我们吃你的用你的?!”西蒙尼将起打断,红着眼眶,仿佛那个敢于杀人的人儿又回来了,“你这狗-娘养的,老子和维和韦斯特一起借了你最少有八十多万,八十多万!半年多我就收到过两次利息吧?维呢?韦斯特呢?他们甚至都不好意思跟你拿吧?”
“你找了多少次借口?今天明天后天,我们找你要钱是我们欠你的啊?”
“你真的以为你蛮伟大啊!没本事就别借啊!!!”
暴怒的人儿忽然伸手抓住这个朋友的衣领。
一旁的父亲立即要动,甘米尔-卡洛福却直接将烟头弹在他脚前头,面上表情是伊桑-霍克都未见过的冰冷。
西蒙尼的情绪已经被点燃了,挤压了半年有余的怒、怨,混着那夜的后悔与撕心裂肺冲破理智;接近要掐死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