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烟儿醒来时分,晨光从直棂窗的竹篾纸透了进来,鼻尖萦绕着淡淡杜衡。陌生的香味让林烟儿蹙了蹙眉,闪过一丝疑虑:似与平素的香有些不一样。没多想,捶了捶酸疼身子唤道,“翠笙。”
“小......王妃,你醒了?”翠笙推着门进来,心中暗自嘀咕,平素叫惯了小姐,当下要改口还真是不习惯呢。
不习惯的除了翠笙,还有林烟儿。
这一声王妃让林烟儿愣了下神,望了四周陌生的事物,这才回想起昨日她已嫁作了人妇,恍然了方才所闻的杜衡为何有些不同。
所谓青山依旧在,夕阳几度红大概就是这个理儿罢,想罢,林烟儿笑了笑,启唇问道:“什么时辰了?”
随着翠笙的进来,又接着进来几名丫鬟,林烟儿想来是陆一璟派来伺候自己的。
“回王妃的话,快辰时了。”翠笙有些拗口的回道。
“辰时?”林烟儿一听心微微打了颤......结亲后的第一天奉茶礼拜是万分耽搁不起时辰的。
林烟儿虽心下慌乱,手上的动作却是稳妥井然有序的,“王爷呢?”
“王爷卯时三刻便起了,现下估摸在正厅。”翠笙答道。
又接着进来几位丫鬟,带头的丫鬟身着妃褐色衣裳,两边各自梳着辫子绕团各自成包,看着很是清秀精神。那人边说着边作了礼,“参见王妃,奴婢叫作鸳红,这个是彩霞,殷桃,绿膻,都是四王爷派来伺候王妃的贴身女婢。”
鸳红见到林烟儿自顾不暇,又道:“王妃莫急,王爷今早吩咐过了,说王妃身子不爽落需要多休养片刻,至于敬茶那边,有王爷说话。”
林烟儿点点头,手上却未歇着,“王爷有心了。”
称作鸳红的丫鬟又说着:“这些是王爷派人新制的衣裳,王爷说,让王妃自个儿选,还请王妃更衣,四王爷在前厅等着你。”
林烟儿随意扫了一下托盘上的衣裳,选了件古烟纹碧霞罗衣,外为云纹霞帔,腰间佩缠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翠笙替她梳了妇人的牡丹头。跟着伺候的鸳红将一抹凤凰样式的金步摇插上了发髻。林烟儿不动声色地用蝴蝶镶玉银簪将其取代了下来。
鸳红并未对此作多大疑虑,神色如常地帮衬着其余丫鬟捋了捋林烟儿散落下来的鬓发。
“就这般罢。”林烟儿止住了鸳红一众人再度妆容的动作,随即站起了身,示意鸳红带路。
鸳红会意,上前扶起林烟儿,带起了路。
这个时辰,晨雾方歇,红花垂柳尚残留着露珠,一颗一颗闪着剔透的光华婉转在林烟儿眼里。初春才及,池塘上却开着几朵荷花,看过去别有一番绝世独立风味。不过林烟儿此时没那个心思观赏,随着鸳红带路,廊腰缦回的拐了几个弯,便匆匆移步到了前厅。
“妾身参见四王爷,四王爷吉祥,”林烟儿看着面前的陆一璟面上挂着浅笑,脸上一红连忙作揖,心中却暗自纠结这番话说得为何这般拗口。
陆一璟作了个虚扶,“身子还虚着,不必多礼。”
言讫他看着林烟儿缓缓起身。她才结亲,还要去结见参拜皇上太后,所以要比平素穿得庄重些,但也不能艳丽过了头,这样打扮刚刚好。
女子整理是繁琐的,林烟儿害怕陆一璟等久,遂梳妆整洗都加快了些动作,看陆一璟神情怡然的模样......他应是没得多久的罢。
“王爷,王妃马车已经侯在了垂花门。”管事刘义躬着身行了礼后说道。
陆一璟点点头,他看着林烟儿淡淡地开了口:“走罢。”
林烟儿应诺,与陆一璟一同往外走了出去,翠笙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府外的马夫见到来人,连忙拿出准备好的轿凳放在一旁,陆一璟踩着上了车,转身伸出手准备来拉林烟儿。
林烟儿看着心下一暖,面上也显出笑意,右手搭上了陆一璟伸出的手上,还是如昨日那般让她觉得的温暖,另一手提起裙角,使了些力便入了车中......
“桂嬷嬷,”一名躺在贵妃榻上的女子脸上画着精致的飞霞妆,一身绯罗蹙金刺五凤华服衬得她肤色白皙胜雪。她身边的宫女正小心翼翼地剥着葵花籽,戴着景泰蓝护甲的玉手朝放葵花籽的碟中抓了一把,递给了面前桂嬷嬷,“此刻想必璟儿他们二人正在进宫的路上,你且去四王府将本宫昨日赏赐给璟儿的东西拿来。”
“谢淑妃娘娘。”桂嬷嬷抬手举过头顶接过段淑妃递来的葵花籽,身子缩在地上成礼,回道:“老奴这就去。”
......
林烟儿掀开车帘,往窗外眺眼看去,街道人头攒动,垂髫总角沿街嬉笑打闹,市衢商贩往来络绎不绝,贩卖吆喝不绝于耳......林烟儿心驰神往,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亮得很,却没注意到她身旁的陆一璟正盯着自个儿也看得出神。
皇宫。
去凤仪殿拜过了安皇后之后,又随着宫人领到一宫门前。
林烟儿抬头瞧见金色漆房瓦,朱红染宫墙,雕粱飞甍。几名宫人此时侍于宫外,玉匾上烫金三个大字“淑兰殿。”
陆一璟依旧先下了马车,随即很是贴心地又来扶着林烟儿。
待跨过淑兰殿槛,陆一璟才松开了抓着林烟儿的手,对着此刻正坐在树兰殿上方的段淑妃行了礼。
被陆一璟松开了手的林烟儿看着那只之前被握住的手,心里突然空落落,此刻随着陆一璟目光向殿前远远望去,看着一人坐在红木镶云连石背椅上,只觉得宛丘淑仪偷闲华,倚栏幽苑弄红妆。
身旁的陆一璟叫道:“儿臣拜见母妃。”
方才雍容仪表万分的段淑妃听着陆一璟唤她,脸上堆起了慈爱地笑意,起身走上前应着:“诶。”待走近了,林烟儿垂了头,微跪了行着礼,“妾身参见母妃。”
段淑妃上下细细打量了林烟儿一番,“娉婷袅袅,端丽冠绝。”段淑妃点点头,拉着陆一璟朝里边走去。
陆一璟看了看林烟儿,各自心中都明白这是立威,也是规矩,便随着段淑妃落了座。
段淑妃见到殿内的林烟儿依旧如初端正跪礼着,面上闪带着和煦的笑容,“起来罢。”
“谢母妃。”林烟儿微斂眉谢道。
段淑妃微微昂首,示意一旁的宫女,待宫女到了林烟儿身旁,林烟儿先是微叩首,接着端过一旁宫女递上的茶水,双手微屈敬了上去。
段淑妃接过喝了一口,也放在桌上,伸手扶起林烟儿说:“快起来罢,这媳妇茶倒是甜,这里是红包。”说着便递给了林烟儿。
林烟儿作揖谢过段淑妃便落座在陆一璟身旁。石花鸟纹椅让林烟儿坐得有些不适。
宫人们捧了松仁粽子糖,一碟甘露饼,一碟合意饼......茶水泡的是红枣枸杞,是只给新妇一人喝的。
“母妃近来身子可安好?”陆一璟出声问道。
“还是老样子,胃口还如从前,只是到了傍晚也吃不下些什么东西了,晚上睡觉老是多梦,不过这么多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不碍事。”段淑妃面上平和,一只手抚上面上已开始有了细纹的眼角,微微笑着说道。
“可让司药司开了药?”陆一璟脸上有了淡淡的担忧。
“开了,只是生老病死乃是顺应天命,司药尚宫即使妙手回春,却也终归不能违抗天命......”段淑妃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看淡了生死,语气很是平。
林烟儿看见段淑妃只是眼角隐隐的细纹,觉得她仍是风华正盛,但又想到方才在皇后宫中所见的几位嫔妃,其中不乏与自己同岁的,想来,宫中的女人是最经不住时间洗刷。
想到此处,林烟儿不免又望向陆一璟,见他俊逸翩翩,谈吐间具是雅人深致,这般的他日后定是不乏三妻四妾,到时自己是否也如段淑妃一般感叹自己红颜不再?
正想着,一位老仆走进了殿内,林烟儿识得她,是昨日为她主婚事的喜婆之一——桂麽麽,待见她行礼参拜,“老奴参见淑妃,四王爷,四王妃。”
“正想问一直跟着母妃身边的桂嬷嬷去了哪儿,”陆一璟端起一杯茶,吹了一口,一双眸子变得有些幽深盯向桂嬷嬷,“桂嬷嬷去了哪儿?”
“母妃是让桂嬷嬷去看看司药司给母妃开的安神药熬煮好了没。”段淑妃接过了话,一边的桂嬷嬷也连连点头附和,“方才才说了母妃最近夜晚老是多梦不是?”
陆一璟倒是笑了,放下了茶盏,说:“母妃身边的吃食药饮皆是桂嬷嬷检验的,儿臣很放心。”继而转头看向一边的桂嬷嬷,说道:“既然替母妃办事定是辛苦了,桂嬷嬷快些起来罢。”
林烟儿觉得陆一璟话里有话,转头向他望去看见他面上温润如水并无二般……许是自己的错觉罢。
桂嬷嬷边说着“不辛苦,不辛苦”边颤颤巍巍地起了身,退在了淑妃身旁。
一边的段淑妃倒似没瞧见俩人之间的异状,扯了个无关的话题说道:“哎,母妃老了,不过母妃指望着你们给母妃添一孙子来含饴弄孙聊以慰藉。”
林烟儿听着有些不好意思了,面上微微泛着桃红。
一旁的陆一璟倒却坦然笑了笑道,“儿臣自是知道,母妃莫要担忧,还是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之后又说了些话,正聊得起兴的时候,外头匆匆来了人,说是段太后方才惊厥晕了过去。
“怎好好的就晕倒了?”
段太后是淑妃的姑母,情谊比普通的妃嫔要来得深厚得多,所以在听到此人来信的时候,段淑妃一失之前的华贵雍容,神情紧张地就下了榻。
那下人一问三不知,段淑妃骂了一句‘蠢货’,但也自是明白问不出什么话来的,所以扶着桂嬷嬷急匆匆的就走在了前面。
陆一璟显然也是有些着急的,林烟儿瞧他眉宇见蹙成了一个川字,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就握住了陆一璟的手,唤了一声:“王爷。”
手间传来细弱的温暖,使得陆一璟一怔,突然想起昨日大红烛下,她也是这样柔柔的唤着自己,像是广阔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
陆一璟动了动手,那柔弱无骨的手便被自己牢牢抓在手心里。
林烟儿心间蓦然一动,脑内像是煮沸了的水,咕噜噜毫无章法的沸个不停。
迢迢复道萦行,直到在慈宁宫的门口,看着眼前青砖碧瓦,红墙金色点缀高顶,林烟儿才稍平了心绪,开始打量起眼前的慈宁宫来。
慈宁宫虽是皇宫里最贵重的地方,但并不比其他各宫奢华,四周植着寥寥几株槐树,池塘垂柳,瓦楞琉璃在日光下白转光华,透着股岁月流逝后的宁静与安详。
林烟儿随着陆一璟和段淑妃进了慈宁宫。
到时慈宁宫已来了数人,穿龙袍的是皇上陆霖沅,凤袍是皇后安氏,身旁玄衣则是太子陆耀之,二王爷陆安卓身着紫色纹万年青直缀,梳流旗头戴金镶玉扁方站他身旁的女子应是二王妃......
林烟儿不动声色打量了后,拜了礼便退到一边去。
段淑妃进来也没顾上礼节,走到段太后面前,焦急地就道:“昨个儿还好好的一起吃茶逗园,今个儿怎就病倒了?”
陆一璟见此大步走上前去,安抚道:“母妃莫着急,有司药司高超的医术还有父皇的龙威在自是无虞的。”
话语里暗含着提醒,段淑妃自然听了出来,这才拿了汗巾抹了泪,戚戚然道:“方才陡然听见皇太后晕厥,一下子急了心……是臣妾失礼了。”最后一句话是对身旁的陆霖沅说的。
陆霖沅点点头,这般情况下,他自然不会责问段淑妃的失礼。
段淑妃这才行礼退到离方才稍远的地方,不过依旧比旁人近,一双眸子紧紧顶着段太后,眸子里全是担心。
而这时,陆一璟也退到林烟儿身旁。
林烟儿看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段太后,或许距离有些远,看得不甚清楚,便又望另处瞧去,倒是看见二王爷身旁的那位。她此时站在靠窗的位置,橘黄色的阳光淡淡地洒在她身上,整个人像笼罩在光雾里般柔和。
好似感觉到林烟儿的视线,她的眼睛淡淡往这边一扫,林烟儿对那人微微一笑,便斂了神色......她是丝毫不想再与二王爷有所瓜葛了。
林烟儿心绪间,正把脉的司药尚宫将手收了回来。
陆霖沅见此便问:“杜尚宫,太后如何?”
杜尚宫起身,跪向陆霖沅,作了礼说:“回陛下,暂无大碍,估摸着是昨晚受了凉,并未注意,加上太后年事已高,今儿个突然受了惊吓才晕厥了过去,待奴婢开一剂安神温补的药,睡一会儿便可。”
陆霖沅点点头让杜尚宫下去开药。旋即又问太后身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宫人,“方嬷嬷,太后怎突然受了惊吓?”
方嬷嬷回道:“今早起来太后便说身子有些不爽利了,但还不算太严重就说下地走走接些地气会好些,哪知才走出宫门就被蹿出来的野猫给扑了个正着......奴婢已经命人将拿野猫逮住。”
“这好好的怎会有野猫?”陆霖沅面色有些难看,“将那畜生杀了,省的倒是再惊吓了太后。”说完转头环视了众人,眉间有困意卷起,“方才杜尚宫也说了,太后需要静养,你们不便多留,还是都退下罢。”
话罢,林烟儿等一众人自是不敢多做逗留,便都行礼退出了慈宁宫。
太子陆耀之被陆霖沅叫去了御书房,二王爷与二王妃告退走了。
段淑妃又对着陆一璟和林烟儿叮嘱了几句后,又对他们说道:“天色也是有些晚了,母妃不放心你皇祖母,等会子去司药房那边去瞅瞅。你们也是快回了罢。”
话罢也是转身,带着随从走了。
望着段淑妃远去的背影渐渐缩小,就如这天色一点点变深……
几经周折林烟儿他们终于出了宫。
随着暮色降临,淑兰殿内红烛上缠绕雕刻着的金色孔雀图纹与四壁宫墙梁柱交相辉映,扑朔迷离的烛火在灯罩里婀娜多姿,微微抬了些眼帘,睫毛如弯钩勾人心悬却不及往下眼眸露出的凌厉割得人们心神胆颤。
染着凤花梨丹窦的双手之中是一张纹有双喜鸳鸯的锦帕,她看着面前的老奴嬷嬷,神色莫名,嘴角微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