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皇贵妃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桌面上,面前跪着的是紫媛。
她看向桌上的芙蓉糕,糖蒸酥酪,芝麻糖......许久才道:“撤了,放蒸屉里。”
云嬷嬷这才吩咐宫人将这些吃食撤了下去。
等到宫人们都撤了吃食后,戚皇贵妃才对紫媛道:“你去告诉九皇子,他多久来,这些东西就多久上。”
这是在逼九皇子。他若不来,便是不孝。
紫媛面有难色,抬头望了一眼身旁的云嬷嬷。
“本宫说的没听见吗?”戚皇贵妃语气平缓,但太过平缓则是怒极所至。
紫媛打了个哆嗦,身旁的云嬷嬷跪了下来,俯首,“娘娘,恕老奴多嘴。如今还有小半年九皇子便要冠礼,赐封府邸搬出皇宫,娘娘再怎么也是护不住他了,九皇子心思单纯,到时不明是非被有心人利用,娘娘怕也是鞭长莫及。”
“你也知道你是多嘴。”戚皇贵妃声音没有起伏,但是眼神却是愈发凌冽了起来。她看向紫媛,见紫媛依旧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喝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奴婢这就去。”紫媛一颤,匆匆退了下去......
“娘娘。”云嬷嬷喊到。
“闭嘴!”戚皇贵妃狠烈说道。“再多嘴一句,掌掴二十下。”
这下云嬷嬷没了声。退在一旁。
戚皇贵妃靠在红木莲花宝座上,神情疲软。大殿候着那么多的宫人,却好似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夜晚的凉风就这么蹿进她的背心。
她怀陆君的时候,因为是头一胎,孕吐得厉害,每日每夜浑浑噩噩,那个时候难受极了。每次难受一分,她便让自己狠心一次,告诫自己,这个孩子她不能生......
不知狠了多少次心,她才做了这个决定。
决定的那日,腊梅开满了倚梅园,花骨朵一个接一个点缀在枝头,她让宫人折了几株插在青方八宝玉壶春瓶里,梅枝慵懒恣意伸展,整个殿内仿佛都侵染了梅香。
她看着手中半澄澈的汤药,手指忍不住的发抖。
这个孩子不能生。她狠狠地想,像是在给自己鼓足勇气。
她闭着眼将汤药送在嘴边,却被一枚梅形飞镖打碎在地,她看着嵌入墙内的飞镖,一张小纸条晃进她的眼里。
上面四个字让她心中荒凉无比。
守门的宫人听见声响连忙进来,见汤药洒在地上,她的衣服全是药渍,连忙把碎片收拾好,道:“戚妃娘娘,安胎药洒了,奴婢再命人去熬一碗。”
是了,众人只道这是平常的安胎药,却不知这汤药被她下了十足的大红花分量......
她看着地上昏黄水渍映出她苍白的面孔,有欣喜,有不甘,更有难掩的绝望。
她闭眼,道:“你先下去。”
殿门传来脚步声响,让戚皇贵妃回了神,她抬头看向陆君正跨了门槛走进来,神情疏远。他从来没用这种表情面对过她。
陆君施礼道:“母妃。”
戚皇贵妃笑道:“来了?云嬷嬷让人把菜端上来。”
云嬷嬷顿了顿,依诺下去。
她什么也没问,面色平静地走了下来,坐在锦绣墩子上,她看着陆君依旧杵在原地,又笑道:“愣着干嘛,过来坐。”
陆君看着戚皇贵妃的脸,他此刻心中杂乱无比,徐夫子怒其不争的话,还有旁人嘲讽的话语,都像穷凶极恶的猛兽撕咬着他的心扉。他头一次这么厌恶自己的软弱无能,厌恶母妃这过分的束缚。
陆君默默地坐在了戚皇贵妃的对面,两人隔着一道桌,然而却仿佛隔了一道鸿沟。
戚皇贵妃让云嬷嬷把陆君爱吃的糟鹅掌和红油素肚丝放在陆君的面前。陆君看着这些菜,手指动也没动,“母妃叫我过来只是为了吃饭?”
戚皇贵妃拿著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陆君,“如何?不可?”
语气冰凉,四个字已经渗出了威严。
这是她一向拿捏陆君的方式,往常这个时候陆君见状就会偃旗息鼓,乖乖照她的做。
宫人们静默地摆弄着碗碟,云嬷嬷将糟鹅掌和红油素肚丝悄然推在了陆君面前,那椒香的气味便这么窜进陆君的鼻尖里,浓郁的香味扑在他僵硬颤抖的面容上.......他最害怕的便是面对如此的母妃。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贪玩,他去掏鸟窝,跟他的宫人叫他下来,他就是不愿。随后便叫来了他的母妃。他当时在树上,就这么低头看向母妃,明明他在高处,但他却觉得矮了母妃好几分。
母妃当时就这么看着他,问道:“你下不下来?”
语气同现在如出一辙,只是那时的他却壮着熊心豹子胆,反驳道:“不下。”
他还记得母妃听他说了这两句话后的眼神,让他只觉浑身置入冰窖,随后便听她说道:“好,”然后让人把与他一同的那个宫人抓了起来,让人把他掉在树下,说:“你在上面多呆一刻,他便在树下多吊一个时辰。”
当时的他吼道:“你为什么罚他,要爬树的是我又不是他,你凭什么罚他!”
戚皇贵妃无视他的怒吼,“监管主子不力,这便是他的错。”
回忆潮涨潮落,恍眼看过来,眼前的母妃神情端肃.......陆君稳住发颤的身子,低声道:“母妃这是又要罚谁?”
“你在说什么?”戚皇贵妃拧了眉毛,疑惑地看向陆君。
陆君嘲讽一笑,身子却仍然发着颤说:“不是吗?”陆君执筷夹了面前的红油素肚丝,“以前我爬树,你就把那个宫人生生吊了三个时辰,因为一个宫人不小心在我面前说了些流言,你生生打了那宫人一百个嘴巴子.......这次母妃又要罚谁?”
“放肆!”戚皇贵妃扣下碗,“有你这么对母妃说话的吗?”
陆君嗓子像被人掐住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害怕面对母妃的盛怒,这是从前便有的。他紧握拳头,像在给自己找力气,可是抬头便看戚皇贵妃妃那明晃晃似如刀刻的眼睛,心间骤然一缩,终是颓然地拿起筷子,给戚皇贵妃夹了水晶冬瓜饺放在她的碗里,“母妃这水晶冬瓜饺你最爱吃了,凉了便不好吃了。”
是了,纵使他多有不甘,也依旧顺从了母妃的话,他厌恶母妃的桎梏,厌恶大家的嘲讽,厌恶林烟儿的言而无信......但最厌恶的还是自己的窝囊与妥协。
戚皇贵妃因此面色稍霁,这才问道:“今日徐夫子可教了你什么?”
陆君觉得嘴里的肚丝如同嚼蜡,他匆匆咽了下去,“问我何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我没懂,夫子让我回来好好研读再去找他。”
戚皇贵妃夹了一块菜心,缓缓道:“夫子让你读你便读罢,不过读不懂也不碍事,你是皇子,以后是王爷,这些书不读也一辈子尊享荣华。”
陆君一顿,夹着的玉笋的手骤然一紧,若是从前他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他都这般大了,他怎可能不懂读书的重要,想起俆夫子今日字字句句讽刺自己偎慵堕懒,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他都有些抬不起头。
他看向戚皇贵妃,神情带着询问,他不想错过戚皇贵妃的任何表情,他想知道他的母妃到底在不在意。
结果后者表情依旧云淡风轻。
“怎么了?”戚皇贵妃皱了皱眉头,示意让紫媛过去给他布菜。
陆君摆摆手,“不用了,”他放下筷子,用有史以来最严肃认真的语气说道:“母妃,孩儿想好好抄《论语》,从前是我顽性了,不把夫子的话放在心上,但是夫子的话没错,是我过于偎慵堕懒了。”
戚皇贵妃拿起汗巾,擦了擦嘴角,“你平素不是不爱读书,怎这会子突发奇想地要读书了?”她面色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绪涌动此刻是有多么的复杂。
“是孩儿以前不懂事,现在孩儿长大了,自然明白读书的重要性。”陆君即便心思再单纯也感觉得到母妃明里暗里不愿他多读书,他想不出为何。若是换作其它妃嫔听到自己的子女如此说,怕是听了只会欣喜万分。
戚皇贵妃放下了帕子,让云嬷嬷捧了茶端了漱盂,漱了口,又拿了香胰子盥手。做完后才道了一句:“你想学便学罢,不过仔细着身子。”
陆君听着脸上盛满了笑意,“谢母妃。”
戚皇贵妃笑了笑,“读书是你的事,谢母妃作甚?”看见陆君开心了,戚皇贵妃心里也轻松了些许,又让人端了虎皮花生,七巧点心上来。
饭毕茶凉,陆君叨扰了片刻,便匆匆回了圣泽殿说是要看书。戚皇贵妃没多拦着,让他行礼告了退。
随后戚皇贵妃就这么坐在临窗大炕上发神。
直到夕阳日渐西斜,打在隔屏上的光影一点一点湮没在黑夜里,宫人进来点了烛火,戚皇贵妃才起身去了佛龛上了柱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