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的确来了人。
且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一行十余人押解着七八口箱子,格外低调的进了朔方城。
如今,就下榻在驿馆,已然与摇光汇合了。
寒暄过后,众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了摇光,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着一袭墨蓝色长衫,头发编织成了小辫,末端装点着暗沉的宝石,他生的普通,此时与摇光相对而站,更觉得这张脸太过平凡。
只是那双眼睛却是截然不同的,比他发尾的宝石还要乌黑,内中光芒惊人,神情沉下去的时候,连眼神都凌厉的叫人不敢直视。
瞧谁都是一双桃花眼的摇光,这会儿却是瞬间心虚,难得和软语气,规规矩矩的行礼:“师父。”
男人目光落在他身上,却不发一言,摇光被他看的越发心虚,也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到他面前,带着讨好的笑意道:“师父怎么亲自来了,前几日寄信,他们说您旧病复发,可好些了么?”
他说了一连串,男人却只是拂开他的手,眉眼沉郁:“你做了什么?”
摇光顿时闭嘴。
他不肯说,男人却是点点头:“你当我不知道么?”
摇光心虚不已,还讨好的去拉扯他的袖子:“师父,先生,您别生我的气呀,我知道错了。”
然而他求饶的话,听到对方的耳朵里,却是失望更重:“知道错了?你若当真知道,那些小动作早该停了,不会如现在这般。”
摇光跟他相处的久,听声音便知道这是真的生气了。
可是,生气到从苗疆赶过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念及此,他越发小心翼翼:“师父,我……”
只是话没说完,听得男人又问:“说吧,你来京后,还做了什么?”
摇光顿时有些失言,呐呐道:“我不曾做什么……就是联系了旧人,哦,还见了长公主一面。”
他起初还想隐瞒,可在对方的注视下越发的心虚,到了最后,索性全盘托出。
不过在说这话的时候,摇光还是有些兴奋的:“您说的不错,长公主的确很念旧情,至少见到我之后,她答应了我的请求。”
然而他话音未落,却见男人的神情瞬间冷冽,沉声道:“谁准你去找她的?”
摇光的笑容,瞬间便垮了下去,他试着想要解释:“她是唯一可以……”
只是他话没说完,便被男人冷声打断:“出发前,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又是如何保证的?摇光,我可从未教过你说话不算数。”
这话一出,摇光的神情也带出几分委屈,他有些不甘,却到底不敢跟男人顶嘴,最终只能垂眸道:“师父,我没有办法了。”
他说这话时,又抬眼看向男人,轻声道:“您总让我隐忍,可我忍了这么多年,忍够了。况且,不破不立,焉知这次我走的不是一条生路?”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就见男人的脸色越发冷凝:“不破不立?我是如何跟你说的?若你出事,多少人的心血因此毁于一旦,你对得起当年为你而死的人么?如今时机还不成熟。”
“不成熟?那什么时候才叫成熟?我等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您知道这些夜晚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么?我在每一个晚上不敢闭眼,不敢入睡,因为只要我一睡着,我一睡着,他们就来了……”
那些尸山血海,那些哭嚎哀求,那些为他而死、为他们而死的人,都会回来找他。
他们每一个都在喊着复仇,每一个都在叫嚣着要踏平朔方。
还有他的爹娘。
“您还记得他们么?这些年在苗疆的安稳,不足以叫我忘记仇恨,可是你呢?持节先生?”
他终于叫出这个名字,男人却是愣住。
持节……
是了,这是他的名字。
他低声自嘲,良久才道:“我不曾忘。”
他从来不曾忘,刀光剑雨死里逃生,他们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承载了那么多条的人命,苟活于世。
他更不曾忘,持节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
持节气凌沙漠使,怀章荣动会稽人。
苗疆人人畏惧的持节先生,本名,唐修明,字怀章。
只一句话,摇光便泣不成声。
他看着眼前的孩子,分明还不到十五岁,可那一双眸光里未曾有半分与年少沾边,内中皆是墨色涌动。
那是恨意。
“可你不该如此草率,摇光圣使兴许有任性的资本,但是,你不能。”
持节的声音仍旧是冷静的,清冷到近乎无情。
摇光起初还能看他,到了后来,却是再次崩溃:“您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任性么?我只是等不了了……”
“那也要等。”
持节的神情镇定而强大,仿佛天塌下来也能解决:“至少现在不是时候,因你一人之过,害了他们的性命,你担不起。”
摇光身上的血债已经够多了,何必再给自己添负累?
然而此时的摇光并不明白他的意思,闻言顿时摇了摇头:“我没有,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不能总把我当孩子看待。我为他们负责,更不会失手。”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复又道:“便是失手,也绝不连累旁人。”
这话说的有点赌气,持节的神情暗沉如水:“不连累旁人?当年在边关,若非你……”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说下去。
可摇光已然懂了。
那是他不可触碰的痛,也是他此生想起来都悔恨自责之事。
持节提及旁的,他都有话可以反驳,唯独那件事,是他这辈子都悔恨到恨不得以身代之的。
“先生……教训的是。”
他说到后来,像是被那些情绪压垮似的,慢慢的跪了下来。
他示弱的时候,哭起来惊天动地,漂亮的脸蛋上挂满泪痕,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控诉,鲜少有人能拒绝的了那样的摇光。
可只有持节知道,他在伤心的时候,不是那样哭的。
哪怕哭得肝肠寸断,也不过是肩头微微颤动,他将所有的悲伤都压下去,不肯泄露半分,也不肯叫人看轻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