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的脸色阴沉,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墙角落里那个衣柜,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没事……没事……”
梁哲看了一眼衣柜,随之咬了咬牙,简单调整了一下思绪之后继续问道:“跟我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吧,他们都还好吗?”
钟叔的脸缓缓扭过来,望着梁哲,那古怪的眼睛让梁哲看着心里都有些发毛。
钟叔的嘴角有些别扭地上扬了起来,似乎笑了笑道:“都挺好的……”
梁哲捕捉到了钟叔的表情和语气中透露出的一丝苦涩,他在脑中盘旋了一下,随之问道:“可以简单跟我说一下吗?”
钟叔:“我儿子……嗯……前段时间刚离异了……现在每天都在辛勤工作……很辛苦……”
梁哲一边在记事本上记录了下来,一边试着和钟叔的感情起伏保持在一条线上:“你很担心他,对吗?”
钟叔轻叹了一口气,犹豫再三之后才道:“我儿子我倒不是很担心,就是怕我那宝贝孙子……缺少了母亲的关爱……我很怕他走歪路……”
梁哲:“所以你肩上的压力很大,因为你还要担心你孙子的成长。”
钟叔:“是的……我现在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接他上下学,陪他写作业……”
梁哲:“所以这是你最担心的,如果你真的死去了话。”
钟叔的脸上出现了落寞的神情:“我很怕……如果我不在了……谁来照顾他……”
梁哲在记事本上记录着:孙子的爱;精神包庇。
梁哲:“可是,你要明白,你总有一天会离去的,不止你,我们都是一样,所以你不会一直用你的爱来保护他,他总要自己学会成长。”
钟叔:“你不懂……我们家现在只有我……”
梁哲:“只有你?什么意思?”
钟叔:“只有我……能够将他们全部保护起来……”
梁哲似乎明白了什么,钟叔不是想死,而是怕死,怕死的原因也不是源于自己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源于他的家人,他害怕自己一旦死去,他的家人就得不到保护。
这是一种假象。
一种建立在家庭体制之上的大男子主义的假象。
或许很多年前,他曾经是家中的长子,然后一直处于保护别人,照顾别人的模式之下,而这么多年下来,他也一直这么做着,并且做的很好,他的家人全都在他的照顾之下茁壮成长了起来。
可是,忽然间,他发现自己老了,从57岁那年萌生了这个老去的念头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在过60岁生日的时候,这个念头更是汹涌而来,让他无法抵挡。
他很明确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地老去,进入到一个无法掌控一切,和改变一切的状态,可是他的心理,却依旧没有调整过来,在心中,他始终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家中的顶梁柱,仍然是为家中做出最终决策的那个男人。
心理跟不上生理的变化,导致心理发生扭曲异变。
死亡的预感也随之而来,所有的一切源于畸形的爱。
那个预感是他潜意识里给自己的警告,他必须要直面这一切,否则就算死,也会不明不白。
想到这,梁哲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悲凉。
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无数的老人,他们是老去的父亲,老去的母亲,老去的奶奶和爷爷,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身体机能在快速退化。
他们满脸皱纹,满头银丝,他们的背几乎全部在向着地心引力被动屈服,他们的手都像老树一样正在枯萎……
有人说,天下的老人都长一个模样。
是的,他们都长一个样,一样的仁慈与博爱,一样的善良与宽容。
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力气了,没有能耐了,甚至连仅有的生活激情都已经退去,当斗志没有了,争强好胜的欲念死亡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人世间最纯粹的感情了。
这是一种残酷的生态环境,每个人,或者说,每个物种都在这种环境之下,出生,成长,老去,然后死亡,最后化为一堆黄土,随风逝去。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明知道终有一天会死去,却依旧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辛劳愁苦。
但人世间最快乐的事不也正是这个吗,明明知道得到所有的最终会变为一无所有,却依旧坚定不移地去追求。
梁哲轻吸了一口气,有些事,确实这么想想也就释然了,但不到那个时间点上,却永远都无法真正释怀,这也正是人生的美妙和奇怪之处。
梁哲在记事本上记录下了几行字,然后望着一脸倦容的钟叔,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也许你可以试着放手。”
钟叔似乎感到很诧异,他瞪起眼睛道:“放手,怎么放手?!”
梁哲:“从最基本的小事做起,比如接孙子上下学这件事。”
钟叔忽然一下子就怒了:“放屁!我孙子不看见我回头都不进校门,你叫我怎么放手?!”
梁哲:“可他总有一天会看不见你,这是一个不容争议的事实,我不是让你去面对这个事实,而是去挑战它,就像你年轻的时候一样。”
钟叔:“可我已经不年轻了!”
梁哲:“你也知道,你不年轻了,有些事你毕竟左右不了。”
钟叔冷哼了一声,发红的脸上布满了阴云,这是他最不希望听到的话,但偏偏就让梁哲毫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梁哲站起身子,替钟叔倒了一杯水,缓缓道:“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如果你的家庭因为你不在了,而变得分崩离析,那确实说明你在家庭中的地位无比重要,但另外一方面,他同样说明了,你管理家庭的方式并不恰当。”
钟叔的脸色越发阴沉,这些话他似乎听谁说过,但他不记得那个人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梁哲:“你来找上我,也许并不是让我给你提建议的,而我作为心理师也不应该给病人提建议,但是,今天,我为你破例一次——”
梁哲将水杯推到钟叔面前,双眼直视着他道:“你离开三天,看看你的家庭会变成什么样。”
钟叔震惊地反问道:“离开?!”
梁哲重新坐回到扶手椅上,将记事本合了起来:“是的,在你离开的这三天里,你从暗处观察他们,看他们会不会发生变化,有没有因为你的离开而变得连生活都无法自理。”
钟叔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布满皱纹的脸扭曲在了一起,异常突然地,他伸出手,将面前的水杯‘砰’地一声打倒在了地上。
钟叔的双眼吊了起来,眼皮哗啦啦翻动着,嗓音沙哑地道:“我是父亲!是老公!是爷爷!我不能离开,永远都不能——”
突然愤怒的钟叔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老迈的身子左右摇晃,一双干枯的手在空中摆荡着,看起来异常诡异。
梁哲似乎早已料到钟叔会做出愤怒的举动,他没有震惊,继续平静地道:“你心里其实很清楚的——”
梁哲忽然站起了身子,将脸靠到钟叔面前,紧盯着钟叔,一字一句地道:“他们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钟叔骤然转过脸去,他的身子因为剧烈的情感波动而变得微微颤动,像是狂风下的枯树一样,倔强而孤单。
就在此时,钟叔口袋中的一个什么东西忽然震动了一下。
钟叔的手立马伸进了口袋,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掏出一个黑色的手机。
钟叔将手机放在耳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笑容如同鲜花一样在他的脸上绽放了起来。
“喂~宝贝孙儿~”钟叔的语气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变得既温柔又甜蜜。
“好的,我这就去接你,等我十分钟,哦,不,五分钟,你要乖乖的哦。”钟叔说完之后,将手机放在到了兜里,然后转过身,他的脸色也在一瞬间阴沉了下去。
钟叔盯着梁哲看了几秒钟,没有说一句话,便直接转过身子朝着门外走去。
梁哲望着钟叔离去的背影道:“如果我的建议你不采纳,那么你之后就可以不用来了。”
钟叔拉开珠帘门,他的身子停在了前台接待处,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没有说一句话,便拉开房门快速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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