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如愿以偿见到了亚托克斯的真容。
而几乎就是在黑雾翻涌、暗裔现身的瞬间,赵信就明白了为什么亚托克斯说“凡人不应该看见自己的真容”。
这是怎样的一副身躯啊?
漆黑的扭曲血肉以让人目不忍视的形式被聚合在了一起,拼接成了这幅十呎之躯。
粗粝的皮肤之下,蜿蜒的血管如扭动的蛇虫,随着亚托克斯的动作而鼓胀、收缩。
哪怕亚托克斯走出黑雾的时候昂首挺胸、哪怕亚托克斯恐怖的脸上写满了骄傲、哪怕亚托克斯的身躯强健有力,赵信在见到了他的这副模样之后,心下也难以升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崇敬,强大归于强大,但在赵信的眼中,亚托克斯完全是堕落的、扭曲的、破败的存在,属于那种一看就不是好人的类型。
哪怕意志坚定如赵信,在第一眼见到亚托克斯的时候都忍不住心神震怖,如果常人见到了亚托克斯,恐怕真的会如他所说,诞生出无上的大恐怖。
这就是暗裔?
赵信努力地平复着呼吸,双手握紧长枪,摆出一副横拦的架势,默默地积蓄起了自己的力量——在见到了亚托克斯的真容之后,他已经很清晰地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差距,但正如他之前所说,的下一个挑战对手是亚托克斯,战斗还没有开始,自己也并不需要认输。
对于赵信来说,挑战亚托克斯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不能趁着亚托克斯没有举起那柄漆黑的大剑,先手一击打出效果,那后续的战斗自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思及此处,赵信眯起眼睛,锁定了亚托克斯的膝关节,在这里有一条血肉连接的缝隙,将这里作为自己突刺的目标简直再好不过了。
亚托克斯察觉到了赵信的心思,但他却并未严阵以待,对他来说,这次战斗的胜利本就是必然,他更希望见到这个有点意思的凡人的上限在哪里,现在直接出手,以赵信的状态恐怕已经接不下他的随手一击了。
就这样,在数息之后,赵信的气势终于攀升到了极致,他的双眼终于不再眯起,而是完全睁开,漆黑色的童孔勐然睁大,其中倒映的除亚托克斯扭曲的身体之外别无他物。
终于,赵信动了。
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只一瞬间,赵信就从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地积蓄气势、锁定目标,到举枪而刺、枪尖化为一道流光——只见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
赵信的动作朴实无华,但速度极快,气息锁定之下,连人带枪的前进几乎是随着长枪刺出的动作同时进行的,人到枪到,看起来简单不过的动作,实际上却掠起了一道残影,快得几乎能够骗过人的眼睛。
亚托克斯的眼睛不会被骗过,但他依旧低估了赵信的速度——或者说,他没有想到,赵信这一枪刺出,身上居然闪烁起了耀眼的魔法灵光!
这是最为纯粹的魔法能量,是人与自然交融之后,举手投足之间所带起的自然之力,诞生于初生之土的赵信,虽然最开始只是一个渔夫、学习的也不过是大路货的粗浅武技,但在诺克萨斯竞技场内的那些岁月,却让他将所有战斗技巧融会贯通的同时,也逐渐奔向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虽然赵信的“天人合一”不过只是初窥门径,而且后来多年不得寸进,但随着魔法灵光加身,他的攻击已然不再是纯粹的武技、纯粹的物理攻击,他身上的禁魔石铠甲一直吸收并压制着他的魔法灵光,所以哪怕经历了前面的连番大战,亚托克斯也并未意识到,这个凡人竟以武入道,以至于对赵信这一枪的速度产生了误判。
漆黑的暗裔魔剑重重斩下,但却落在了空处,赵信的这全力一击,在巨剑斩落之前,就刺在了亚托克斯的膝关节上、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赵信之前锁定的两块血肉之间。
耗尽了全身力气的赵信在刺出了这一枪之后,整个人再也把握不住长枪,随即扑倒在地,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长枪虽然命中了目标,但给自己的感觉却仿佛是刺在了坚硬的城墙上,刺入寸许便再无寸进——考虑查到亚托克斯的身形,寸许之伤,简直不值一提。
那里不是血肉连接的薄弱之地?
意识到自己这全力一击并未成事,赵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苦笑。
不败的维斯赛罗,终究是败了。
大剑再次被举起,赵信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这种情况下,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预想之中的斩首并未出现。
就在赵信闭上了眼睛的时候,一个小瓶子被粗暴地塞进了他的嘴里,随后一股清凉而温润的液体被挤进了他的嘴里。
“咽下去。”亚托克斯的声音依旧骄傲,但这次却难得多了几分郑重,“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现在,已经跨越了超凡门槛的你,是时候放弃凡俗的斗争,去见识一下真实的世界了。”
赵信想要说什么,但嘴里的液体却不受控制的涌入了喉咙,随后,一种难以言喻的鼓胀之感从腹部向着四肢百骸开始蔓延,他睁开双眼、勐然起身,却发现周围的景象已经和过去自己所见截然不同。
“欢迎来到不死之地。”亚托克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回他说的却是另外一种复杂至极、但赵信却诡异地能够听懂的语言,“来吧,跟我走,我们一起来点真实的。”
……………………
赵信有些迷茫地看着周围,世界在他的眼里似乎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明明眼前一无所有,但赵信却清晰地感觉到仿佛有一层帷幕,将自己和更远处的事物隔绝了开来,他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周围、仔细地观察帷幕之外,却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别看了,这里是不死之地,是亡者的国度,生与死的帷幕隔绝了你和外面的一切,哪怕外面是你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地方,你也看不出来。”
赵信眨了眨眼睛——如果这里是不死之地,亡者国度,那自己是死了么?
也就是说,刚刚的那些奇怪的液体,其实是某种致命的毒药?
“你还没死。”亚托克斯仿佛完全知道赵信在想什么一般,继续开口道,“生命之水会庇护你的生命,让你有能力短暂地行走在这片不属于你的领域。”
生命之水?
“寻常之人来到了不死之地后,会遭遇死亡的侵袭,迅速从生者变成死者,但超凡者在饮下了生命之水后,生命之水会先一步承担其中的生命力损耗,在生命之水内所蕴含的力量被消耗殆尽之前,你的生命不会受到影响。”
原来那生命之水就是通行于此的前提条件?
赵信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高大的亚托克斯。
听起来是很珍贵的东西,自己要喝一瓶,那亚托克斯要喝多少?
“要对伟大的存在心存敬意,凡人。”亚托克斯似乎再次洞察了赵信的心思,“我是不朽者,真正的不死之人,不朽者不会被死亡侵蚀,更不会因此而有任何困扰,所以并不需要和凡人一样,饮用生命之水。”
“你怎么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赵信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奇怪的魔法或者巫术么?”
“魔法?”亚托克斯哼了一声,“那玩意我完全不了解,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是因为你这种凡人我见得多了而已——虽然沉默不语,但你不会以为自己的心思隐瞒得很好吧?”
赵信闻言,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别低头,抬起头来。”亚托克斯再次开口,“来吧,是时候让你看看世界的真相了,我们从哪里开始呢,真是麻烦,我最不擅长这玩意了……”
虽然嘴上说着麻烦、不擅长,但随着亚托克斯在半空中比了几个手势,一幅画卷凭空出现,并在赵信面前徐徐展开。
“就从我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往事说起吧,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赵信。”
“赵信……听起来像是艾欧尼亚人?”亚托克斯撇了撇嘴巴,看起来更加凶恶了几分,“但没关系,我要从恕瑞玛讲起,希望你知道恕瑞玛。”
“略有耳闻。”
亚托克斯不再说话,而是哼了一声,与此同时,半空之中的画卷终于完全展开,一座宏伟的城市出现在了画卷之上。
“曾经,恕瑞玛帝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亚托克斯的语气难得多了几分缅怀的意味,“武后和摄政王带领着这个国家,改造沙漠、研究魔法、普及教育、建设城市、修筑魔网,他们没有选择操持世俗的权柄,而是将权力渡让给了凡人,让他们也参与到这个伟大帝国的运行之中。”
赵信看着画卷上的城市、看着种种不可思议的动物和植物、看着那些利用魔法实现了半自动化的各种奇妙事务、看着那一面仿佛由黄金制造成的巨大“镜子”以及一闪而逝的大军方阵,隐约地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有这样的王国?
难道它毁在了那一场符文战争之中——果然,失控的魔法就是致命的。
“随着帝国的发展和扩张,阴霾终于开始显现,某个对帝国怀疑敌意的小国,贸然地沟通了危险的力量,希望以此抵御帝国的征讨大军,但他们无法控制这种异世界而来的力量,整个王国都在这场爆发之中沦为了鬼蜮,而从异世界而来的这种力量,就是虚空。”
虚空?
赵信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头,也完全无法理解什么是异世界的力量,或许异世界和年轻时长老提到的灵界一样?
“虚空不是物质世界,而是境界彼端某种不可知的虚无,它是一种不知餍足的饥饿,渴望着吞噬一切物质和规则,甚至让整个宇宙都沦陷于虚空之中。”亚托克斯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无论是物质世界还是魔法世界、精神世界,都是虚空渴望的养料,而那些自以为可以控制虚空的愚蠢之辈,在沟通了虚空之后,为虚空提供了符文之地的位置。”
赵信看着画卷上那拔地而起的恐怖触手、仿佛能看穿一切的可怕眼睛,本能地感觉到一阵恶心,如果亚托克斯说的是真的,那这的确很致命。
“为了弥合虚空的裂隙,恕瑞玛帝国最高贵的天神战士努力为之奋斗,虽然在奋战之后弥合了裂隙、切断了虚空和符文之地的联系,但自己高贵的身体也遭到了虚空的侵蚀,意志也被永恒的虚幻所折磨。”亚托克斯继续着自己的讲述,“在那之后,我们失去了高贵的飞升之躯,从天神战士沦为了暗裔。”
听到这,赵信终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难道这就是暗裔的由来、他们曾经是为了这个世界奋战的战士?
“最开始的时候,在摄政王的带领下,暗裔还能勉强控制自己,但随着摄政王再也无力坚持、自我封印,暗裔大多也进行了类似的选择,有人彷效摄政王将自己的精华铸成一柄武器、让意志陷入沉睡;有的对自己进行特殊的元素化改造以规避侵袭;也有人在漫长的、与虚空意志对抗的过程之中,发现了一处虚空没有侵蚀的领域。”
听到这,赵信的心中已经隐隐有所预感。
“这就是死亡领域。”
赵信有些恍然。
“暗裔是不朽的,但多亏了一个妄图掌握生死的自大狂,我最终找到了这片亡者国度。”说到这,亚托克斯的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骄傲,“在这里没有时间和空间,有的只是一片永恒的孤寂和死亡,而这也恰恰是虚空所无法感知和吞噬的,因为死亡本身就意味着不存在。”
赵信沉默不语,再次看向了画卷。
“在这里,我终于摆脱了虚空该死的侵袭。”亚托克斯似乎放松了不少,“我和那些只能用各种手段苟延残喘的笨比不同,我正在策划着一场伟大的复仇,一次为符文之地而进行的反击!”
听到这,赵信终于忍不住咧开了嘴巴。
“在生死之间,我已经看够了凡人的愚蠢和无知,艾卡西亚人的愚蠢和符文战争的爆发,已经向我完全证明了单单依靠凡人的不可靠!”亚托克斯的语调高亢了起来,“所以,我要将如你一般有才能的生者,拉入生与死的帷幕之间,保存意志、成为不死者,然后带领着不死者,一起对抗虚空,彻底抹除掉那该死的虚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