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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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叫我陛下了。”袁术沙哑着嗓子道,“我算哪门子皇帝……”

张勋咽了口唾沫,接着道:“灊山诸将上贡咱们的粮食快吃光了,只剩下三十斛麦屑,得赶紧想办法筹粮。”

袁术似乎充耳不闻,二目游移地看着玉玺,口中喃喃道:“水……我要喝水……”

长史杨弘见此情形皱起了眉头,朝张勋使个眼色道:“主公已经知道了,你快去弹压叛卒吧。”

“诺。”张勋转身去了。

顿了片刻黄猗忽然道:“连人都寻不到,哪里去找粮食啊?这样下去不行,不饿死也得叫造反的兵杀死,得赶紧谋条出路。依我看不如把徐璆(qiú)放了,借着他的面子去许都投降,再献上传国玉玺,说不定曹操能留咱一条活命。”徐璆乃先朝名臣,曾助朱儁(jùn)剿灭南阳黄巾,后来官拜汝南太守。袁术称帝之时将他挟持至寿春,逼他辅保自己,徐璆宁死不从,至今还被监押在营中。

袁燿闻听此言白了黄猗一眼:“姐夫这话好短见,咱们可是大汉僭逆,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即便你这外姓人勉强不死,我们爷俩非叫曹贼活剐了不成。”袁胤却若有所思道:“即便不投曹操,也把徐璆放了吧,到了这会儿留着他也没用了。我看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去皖城投靠刘勋。”刘勋是袁术任命的庐江太守,但时至今日早已不再听袁术的调遣。

“不可不可!”袁燿连忙反对,“那刘勋早年曾在沛国为官,与曹家有旧,早晚是要降曹的。去投他岂不是与虎谋皮?”

袁胤摇头道:“刘子台毕竟是陛下的老部属,应该不会害咱们。”

袁燿冷笑一声:“哼!陈兰、雷薄、梅乾哪个不是我父的老部属?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一个雪中送炭的吗?我看咱们不如去投孙郎!”事到如今,这几个人也不团结。袁胤、黄猗与袁术的关系都不怎么密切,又没有兵权,希望能托人情求得曹操赦免,太太平平苟安余生。而袁燿身为贼子属于不赦之列,与孙策年龄仿佛又有旧交,还握着杨弘、张勋这点儿残兵,希望举家投靠孙策。

袁胤见他固执己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贤侄莫要执拗,现在曹操断了北上之路,咱们权且到刘子台那里安身,待你伯父挥兵南下之际,咱们再投你伯父也不迟。”

袁燿把眼一瞪:“当我是三岁毛童吗?我父子一到皖城,只怕马上就要被绳捆索绑押送许都了!”

“对!”杨弘跟着道,“少主说的对,咱们还有点儿兵呢,投奔孙策继续跟曹操拼。”

黄猗却道:“我们家的事儿你别跟着起哄了,那孙策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再说他能打得过曹操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他孙家小子,就是袁绍说不定哪天就完了,求朝廷赦免是早晚的事情。”

袁胤、黄猗要投刘勋,袁燿、杨弘要投孙策,两边各讲各的理,吵得沸反盈天,俨然就要动手了。袁术怀抱玉玺颓坐当中,眼见没人把他当回事儿了,耐着干渴低声道:“滚……滚出去……”

“你听听!我爹叫你滚出去。”

“胡说八道,他叫你这个不孝子滚出去。”

“我家的大帐凭什么叫我走?”

“哟!你还真以为你是太子了。”

眼见四人仍旧争吵不休,袁术无名火起,扯着干裂的嗓子嚷了起来:“都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袁燿、袁胤等皆是一怔,纷纷作揖退出,可刚迈出大帐又喋喋不休继续吵。袁术喊了两嗓子,觉胸口越发憋闷难受,浑身被燥热包拢着,却一滴汗都流不出来,翻身躺倒在卧榻之上,怀里兀自抱着那颗传国玉玺。本以为这样躺一会儿会好受些,哪知越躺越难受,晕头涨脑朦朦胧胧,耳轮中只闻外面的对骂声,仿佛他们句句骂的都是自己!他干渴到了极点,竟不住呻吟起来:“水……我要水……”

帐口一个卫兵隐约听到了他的声音,抖胆走进帐来,轻声问道:“陛下说什么?”

“水……水……”

“听不清,您说什么?”

“水……我要水……”

那兵怯生生道:“取水的兵还没回来,恐怕……”恐怕也借机当了逃兵,再也不会回来了!

袁术依旧低吟:“蜜水……”他当皇帝的时候饮食奢侈,即便是喝水也要喝加了蜂蜜的。

那兵惨兮兮摇头道:“蜜水没有,现在只有血水!”

袁术闻听此言体似筛糠,不自禁地抽搐起来,无数往事恍惚闪过眼前……我父袁逢被先帝尊为三老,家里连吃饭的碗都是金的!袁氏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谁敢怠慢

我!何进遇害之际是我第一个冲入禁宫诛杀宦官的!天下大乱之时是我第一个称雄中原的!我当过皇帝!我有玉玺!代汉者当涂高,我受命于天!凭什么连蜜水都喝不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不禁仰天大呼:“我袁术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啊!”这一声喊罢,身子抽搐着翻在榻边,只觉腹内一紧、胸口一痛、嗓子一咸、眼前一黑——大口鲜血自口中喷了出来!一口吐罢又是第二口、第三口……霎时间吐了足有一斗血。

卫兵顿时乱作一锅粥,赶紧抢过去搀扶。但觉袁术身体沉重毫无反应,扳过来一看,见他白眼上翻两腮凹陷——已经断了气!袁术两手一松,那沾满血污的金镶玉玺在他身上滚了两滚,掉落在尘埃之中……

就在袁术撒手人寰之际,许都城外一派喧腾,曹操已经点三万大军誓师起兵。为了彰显王师讨逆的正义,文武百官都到城外大军送行。曹操更是下令将逆臣袁叙当众斩首,一者祭祀金钺、白旄,二者警示首鼠两端之人,然后率领兵马杀气腾腾奔赴河北前线。

偏将军刘服虽有诸侯王子之贵,又曾在曹操迁都之际鼎力相助,但时至今日也只能坐冷板凳了。他名义上是京师第二留守统帅,但任何军务都是夏侯惇一人说了算,根本轮不到他这个二把手,而且他自梁国带出来的五百精壮也被人家换成了老弱残兵。

好在曹操感念其功劳,待遇还算丰厚,俸禄无缺膏粱不愁,每逢得胜都赠送些战利品,还时不时地准他到城外射猎。但这位王子服偏偏自视忒高,又能文能武甚具才干,更兼二十出头雄心壮志,实不想当这百无聊赖舞风弄月的逍遥王子,此生所欲非是常人可度!当今天子有没有实权他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满怀壮志何以施展,因而曹操出兵之际他也主动请缨随军效力,但立刻被人家婉言谢绝了。名义上的理由是宗室重臣不宜以身犯险,实际原因却很清楚,人家不想叫一个有刘氏血统的人坐大势力嘛。

刘服心中不畅,却只能佯装笑脸将曹操送走,自嗟自叹回了府邸。用过饭他本打算小憩一会儿,避过午间的暑热到城外射猎,哪知刚一躺下,就听到外面响起轰隆隆的闷雷——又下雨了。

“曹阿瞒出兵半日就挨雨淋。该!谁叫你不带我去!”刘服幸灾乐祸笑了一阵,又觉百无聊赖,昂首枕臂在床榻上发呆。忽有苍头(家奴)来报:“车骑将军董承过府。”

刘服来了精神:“快快有请!再预备些酒菜果子来。”他与董承本是一对冤家,当初迁都许县时,刘服暗助曹操阻挡见驾,搞得董承束手无策只能就范。但随着时光推移,宗室外戚都受到压抑,俩人倒成了同病相怜的朋友。

刘服冒雨迎到二门,见董承身披蓑衣而来,身边只跟着一个名叫卢洪的心腹长随。“董国舅,您好雅兴啊!”刘服拱手相让把他迎至檐下。董承脱去蓑衣,里面穿的却是便装幅巾,笑道:“曹公一去咱也随意了,我过来找您聊聊。”

杯盘盏碟随即摆下,也不要仆僮伺候,二人毫不拘束相对而坐。董承似乎很兴奋,反客为主给刘服满酒,刘服连连推让,他却道:“王子身份尊贵,在下多多礼敬是应当的。”

刘服微微点头,待他满上酒盏,拿起舀子为董承满酒:“董将军身为外戚重臣,我也为您满上。”说罢两人相顾而笑,饱含辛酸自嘲,什么宗室尊贵什么外戚重臣,如今都是徒负虚名罢了。

董承轻轻抿了口酒,接着恭维道:“我们外戚之人实不敢与王家相比。在下想起位有名的宗室,当年诸吕乱政,高祖之孙城阳王手刃伪丞相吕产,扫除把持朝政逆臣,可称得起大英雄!”刘服觉得他这话的弦外之音甚可怖,便揣着明白装糊涂,回敬道:“这等事不算什么,想当初外戚大将军卫青征讨匈奴捍我大汉疆土,那才是真英雄呢。”

董承见他不接茬,便低头摆弄着酒盏,似笑非笑喃喃道:“咱们也不要互相吹捧了,其实有名的宗室外戚都不过是凤毛麟角,开创天下大业靠的还是田野英豪。就比如那韩信,未遇之时不过是个执戟郎,哪知日后登台拜帅暗度陈仓、攻魏平赵定齐灭楚,十面埋伏逼项羽,功成名就跻身诸侯王之列?”说到这儿他见刘服连连点头,于是话锋一转,“惜乎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诛,只落得未央宫中刀下亡!可惜啊可惜……”

刘服不由得暗暗出神——当初他助曹操胁迫天子迁都,现在却成了遗弃之人,虽然不曾诛不曾烹,但道理还不是一样的吗?想着想着,生怕自己陷入了董承设下的圈套,赶忙佯装讥笑:“国舅这话见地不高。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当初韩信被贬淮阴侯,若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何至落个凄惨下场?说不定日后还能和陈平一样全始全终呢!只怪他自己不老实,讥讽樊哙勾结陈豨,自己找死还能怨谁?”

董承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心中急似油煎。

他是揣着满腹机密来的,如今口风已经吹过去,万一这个乖戾王子油盐不进,扭头把这些犯忌讳的话告诉曹操,自己这条老命就赔进去了!想至此董承把酒喝干壮了壮胆子,凛然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但千古机遇都是电光火石转瞬即逝,若不能在这有生之年一展抱负,苟延到老也只能扼腕叹息。我倒是看好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这话最投刘服的脾气,但他兀自矜持,警示道:“国舅说话可要有个分寸,不要卫青当不成,反倒成了李贰师。”所谓李贰师,是汉武帝爱妃李夫人、宠臣李延年之兄李广利,曾攻克西域大宛贰师城引进优良战马,受封贰师将军。武帝晚年猜忌太子刘据,李广利一方面结交丞相刘屈氂,一面征讨匈奴建立战功,欲要让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取刘据而代之。哪知李广利出师不利,迫于形势投降匈奴,不但没当成国舅,还成了外戚的耻辱,自此后世变节投敌之人还因他的官讳被称为“贰臣”。

董承心明眼亮,若是王子服丝毫无意早就下逐客令了,他不但不恼还拉出这个典故警戒,足见早有抗击曹操之心,索性一句话挑明:“王子莫要这样讲话,我可不是要反大汉,而是要保大汉江山不至于落于别家贼臣之手!”

刘服不免有些吃惊,赶紧示意他住口,起身踱至门边观察动静,见只有董承的仆人卢洪坐在廊下喝酒吃肉,那副馋相连打雷都听不进去。这才掩好门转回案边重新落座,说话的口吻却完全变了,换做一副桀骜的责备语气:“国舅忒孟浪,跑来嚷这种话,要是隔墙有耳听了去,岂不是给我惹麻烦?”

“多多得罪……”董承笑道,“王子乃是大汉宗亲,忠心报国定不需在下相告。如今曹贼势力见涨,天子忧怨不已,特意授臣密诏,命在下与您共谋除贼之事。”

“哼!”刘服冷笑一声,“这种话去骗三岁顽童去吧!刘协岂敢叫你来寻我,分明是你自己的主意!”他直呼圣讳,全无礼敬之意。

董承一皱眉:“天子密诏在此,王子何故不信?”说着手伸入怀就要往外掏。

刘服一阵愕然,随即抬手道:“且慢!那诏书定是你伪造的!”

“如此大事,在下岂敢矫……”

“住口!”刘服根本不由他说下去,“就算是真的,那也是给你的不是给我的,你陪你的好女婿干吧!”

“王子身为宗室,怎么说这种话?难道就不念……”

“别跟我讲大道理!”刘服左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天下有能者居之无能者失之,什么民心所向祖宗恩荫都是骗人的,成王败寇才对!曹贼将来会不会归政天子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当今天子深居宫中有何能耐?既然你执意要为他卖命,我袖手旁观不坏你事也就罢了,反正功成名就荣华富贵都是你们翁婿的,与我何干呢?”他知道今天的话董承不敢向别人吐露,所以大放厥词,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董承吃惊匪浅,没料到王子服会是这种态度,似乎想要天子一个加官晋爵的许诺,而话里话外又殊无敬意。他直勾勾看着王子服那副傲慢嗔恚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刘服忽然起身,在几案边踱来踱去,口中喃喃道:“当今天子本是贼臣董卓所立,无才无德勉居高位,任人摆布如同傀儡。即便诛灭曹贼帮他夺回大权,值此多事之秋岂是懦弱之主可以扫平四海的?”说到这儿他见董承还是一脸懵懂不得要领,便提高了声音,“我梁国宗室乃光武爷嫡系后人!老祖宗梁节王与孝章皇帝同为阴贵人所生,身份高贵恩宠无比,封国土地多过别的诸侯王一倍,旁系子孙中乡侯、亭侯出了九个!无论地位还是血统,谁能比我们尊贵?”

董承见他这般举动先是惊愕,接着又觉自脊梁骨升起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不但要除曹操,还要自己当皇帝,这小子是条毒蛇!现在想来一切都清楚了,当初他拜谒曹操之时,我和当今天子还在东归路上,身边有杨奉、韩暹(xiān)等群魔交织,后面有李傕、郭汜禽兽追逼,生死祸福尚不可测。他原来的计划是想待刘协死于战乱之后,让曹操拥立他当皇帝!不料天子真龙不死,曹操也对他不感兴趣,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他与袁术一样,都窥觊帝位已久,现在又想借这机会下手了……

其实董承自己也有私心。前番他被刘协晋升为车骑将军,还吓得向曹操屈膝请罪,可事后才知道,皇帝之所以这么办,除了向曹操表示不满,还有另一个最近刚传出来的事——董贵人身怀有孕了!皇帝密诏里写得明白,嫡子刘冯身体羸弱恐不长久,倘若董贵人降下儿子当立为太子,只要能把曹操铲除,董承就是执掌朝政的大将军,外孙又是未来的皇帝,他将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妻荫子累世富贵,这诱惑也着实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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