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久典兵马,监统内外威震三军,又立过些功劳,难免居功自傲结党营私。今天您也看到了,明明主公已经决定的事情,他还要说那些风凉话,足见日益骄纵。长此以往有了尾大之事,主公将何以抑制?”
要说沮授闹些想法袁绍承认,但要说他有不臣之心袁绍却不怎么信,毕竟他统带三军兢兢业业。与其说河北四州是袁绍打下来的,还不如说是沮授替袁绍打下来的!袁绍蹙眉良久,搪塞道:“话虽这样说,然沮授典军已久,无故更之军心必然浮动。”
“主公既知更换沮授军心浮动,难道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郭图一脸阴霾,“就是因为他权力太大,已经与张郃、高览等将有了默契。今日他不主张速战,那帮人就跟着他说,您没注意到吗?”
袁绍本来耳根就软,听了这番话顿觉有理:“他们都成了一伙?”
“是不是一伙在下不敢断言,但军权不可旁落。《三略》有言,臣与主同者昌,主与臣同者亡!尾大之事不可不防啊!”
袁绍矜持的脸上已满是不安:“也不至于吧?”
“且不论沮授忠诚与否,单论此番南下用兵,恐怕不宜再以此人总统三军了吧?万一两军对战之际他与主公意见相左,因一时之愤串通曹操干出什么蠢事来,那……”郭图故意只说一半。
“是要小心呐。”袁绍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冷冰冰道,“既然你全力主战,自今日起就由你暂代沮授之职,待克定曹操之日再叫他官复原职。”
“谢主公。”郭图暗自冷笑——克定曹操有不世之功,那时沮授岂还有资格跟他争?
袁绍虽把权力给了他,却知郭图刚有余而柔不足,皱着眉头问道:“你既为统帅,可有什么破敌制胜的计谋?”
郭图笑道:“军贵疾而不贵久,既然已决定南下,主公就该火速行动。我建议不要回邺城了,赶紧领中军屯驻黎阳,其他各路兵马可以随后赶往,但务必要作出一个临河威慑的态势,先在气势上压倒曹操,那时大河以南人心惶惶,这仗就容易打了。”
袁绍觉得有点道理:“我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考虑考虑?”郭图一愣,“主公,战议已定便不可迟疑。如果叫曹操抢先一步,那就影响士气了。望您速速决断抢占先机啊!”
袁绍不耐烦了:“我不是已经命令沿岸诸县修筑营垒御敌了吗?另外还要进一步拉拢刘表、张绣,结成泰山压顶之势。等这些事情都做好了再出兵。”他手捻胡须胸有成竹,不想再听郭图唠叨下去了,“你先去安排吧,顺便把元图给我叫来。”
郭图了解袁绍的脾气,不敢再言趋步退出,又见逄纪正靠在帐边发呆,连句话都不屑跟他说,朝大帐撇了撇嘴便扬长而去。逄纪暗骂郭图狂妄,却不敢与他争执,赶紧满脸堆笑忙不迭跑进大帐凑到袁绍面前:“主公有何吩咐?”
“你替我去一趟青州。”
“去青州?!”逄纪与袁绍幼子袁尚关系密切,却与坐镇青州的袁谭不太和睦,不大想领这个差事,“备战之际去青州干什么?”
袁绍冷笑道:“最近我儿送来几封书信,是袁公路托他转来的。”
“嗯?袁术无缘无故写信干什么?”
“他那个皇帝在淮南混不下去了。”袁绍幸灾乐祸道,“打算北上投靠咱们。多亏曹操手下有我一个族弟袁叙在济阴,他帮咱们牵线搭桥才把消息传过来的。”
逄纪还是不明白:“那我去青州干什么?”
“袁术如今兵微将寡,恐怕难以闯过曹操领地,你去督促我儿发兵迎候一下。另外……”袁绍眼中迸出一股贪婪的光芒:“接到我那兄弟之后,把他手上的传国玉玺给我拿过来!”
原来如此,主公想要玉玺……逄纪连忙赔笑:“放心吧,我一定把传国宝给陛下您捧回来!”
袁绍听他口称陛下,连忙斥责道:“别胡说八道。”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逄纪见他高兴,趁机探问道:“刚才郭公则跟您说什么?”
“没什么。”袁绍避重就轻,“沮授不赞同速战,我已改任他为三军总监。”
“啊?”逄纪暗叫不好——此事与袁绍家务有关。袁绍长成之子有三,长子袁谭、次子袁熙、三子袁尚。袁谭治军多年颇有才干,只是待人刻薄,袁绍宠爱相貌儒雅的三子袁尚,常流露出废长立幼之意。属下因此分为两派,审配、逄纪拥护袁尚,郭图、辛评主张立袁谭,至于田丰、沮授等都没有明确表态。立幼派中审配是河北第一豪族,逄纪深受袁绍信赖;而立长派的郭图、辛评都是客居河北的颍川人,没有与他们争斗的本钱。现在郭图把军权抢去,无
形中使袁谭添了军队为政治筹码,这可吓了逄纪一大跳,连忙劝谏:“主公切不可令郭公则总揽大权!”
“为什么?”
“此人鹰视狼顾绝非良善之辈,再者他与大公子相交深厚,难道主公不怕他挟制军队向三公子发难吗?”
又来了这么一位,袁绍也烦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是这一套话,搞得我都不知道该信任谁了。暂且这样安排,有什么事等平灭曹操以后再说。”
“到那时就完啦!”逄纪也是同样的话,“兵权不可旁落于他人。”
“不要再说了,郭公则力主速战,此番南下我一定要用他。”
逄纪眼见无可挽回,索性和稀泥道:“主公既然执意坚持,在下不敢强求。但兵权利器万万小心,专任一人不如分设督率,令多人各点一军相互制约,也免得有人起不臣之心。”
“咦?这倒是个好办法。”袁绍素好猜忌,觉得这是个可行之策,也可缓解更换沮授的影响,便拍板道,“我看这样吧,从今以后撤销三军总监之职,将所有兵马集合到邺城,平分为三部,改设三位都督。沮授为其一,郭图督一部,另外淳于琼也当都督。”淳于琼自洛阳之时就跟随袁绍,头脑单纯忠心耿耿,有了这个对袁绍绝对忠诚的人,就可以避免沮授、郭图势力坐大。
但袁绍忽略了一个问题,回军邺城规划各部兵马浪费不少时间,三部人马互不统属又会产生矛盾。他先是拒绝采纳沮授的稳妥之策,又于大战以前浪费时间,这把郭图抢占先机的计划也给耽误了……
…………………………
济阴太守袁叙虽愚蠢,但还是可以猜到自身处境的。曹操决战袁绍之前不会轻易动他,还要把他树为汝南袁氏忠于朝廷的幌子,但打完仗之后可就不客气了。若曹操战胜,要肃清的人肯定有他,毕竟名字前面有个“袁”字,那是无法洗脱的原罪!可若是曹操战败,则处境更可怕,那个不远不近的族兄杀过来,愤于他“吃里爬外”,必要扣他个协助逆臣为虎作伥的罪名。
袁叙思来想去,最终决定铤而走险。他知曹操监视自己与邺城的来往,便转而派心腹家人勾结青州袁谭,进而又充当袁术北上的联络人。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袁叙也暗中打点行囊,打算秘密逃亡徐州与袁术会合。但即便他加了十二万分小心,还未出济阴的边界,就被薛悌的人拿住,两封重要的书信也被截获。薛悌看罢书信大惊失色,感觉事态严重不容怠慢,即刻将袁叙披枷带锁打入囚车,将郡中事务全权交托吕虔,携带两封书信赶往许都呈交曹操。
曹操得到袁绍在河北大起营垒的消息,料知他已决意对阵,赶紧策划出兵迎战,见薛悌突然跑来,不禁皱起了眉头:“孝威啊,你也是一郡之将,大战在即这等小事岂用你亲自跑?打发个小吏押着囚车给我送来也就罢了。”
“主公不知,袁术阴谋北上青州啊!”薛悌忙把截获的两封密信摆到帅案上,“看其中言语恐怕已经不是第一次通信了,我一心防备北面,没想到袁叙这厮会跟袁术串通。请主公治我失察之罪!”
“这不是你的错。袁叙自找倒霉,你还拦得住吗?至于那袁术,骄奢淫逸挥霍无度,弄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我早料到他有穷途末路这一天。要是不觍着脸皮投他兄长,那才真见鬼呢!”曹操满不在乎地拿起一张帛书打开观看,是袁术给袁绍写的亲笔信:
〖汉之失天下久矣,天下提挈,政在家门。豪雄角逐,分割疆宇。此与周末七国分势无异,卒强者兼之耳。加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今君拥有四州,民户百万,以强则无以比大,以德则无所比高。曹操欲扶衰拯弱,安能续绝命救已灭乎!谨归大命,君其兴之!〗
曹操看罢笑了:“袁公路当了几年土皇帝,武略才干越来越不济,但整天写伪诏,文笔倒是大有长进。这满篇都是向袁本初服软投降的话,就是不见‘投降’二字。高!实在是高!”
薛悌愤愤道:“僭逆袁术昔日鄙视袁绍为婢女所生,如今穷途末路竟又屈媚贼兄,真真厚颜无耻!袁绍也是个不长记性的,把豫州之争都忘了,周氏兄弟的仇也不管了,还允许他来。这对兄弟都是朝秦暮楚全无心肝的东西!”
“你想错了。袁绍自然不在乎袁术那点儿残兵败将,顾念兄弟之情更是胡扯,他要的是袁术手里那颗传国玉玺!”曹操满脸厌恶,“符瑞炳然……光靠一方玉玺就能定天下吗?”
薛悌又拿起另一张帛书塞到他手里:“您再看看这个,这是袁叙写给袁绍的,其中措辞更是悖逆,足以给袁氏兄弟定罪!”
曹操微然一笑,取过来再看:
〖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征,当在尊兄,南兄与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则北兄长,以位则
北兄重。便欲送玺,恐曹操断道。〗
“又是南兄又是北兄的,叫得多亲呢!可真够他忙活的!”曹操越发冷笑挖苦,“袁叙这家伙也算个世间奇人,无论咱以为他有多蠢,他总能办出更蠢的事来给咱看!巴结袁绍还算有点志气,巴结袁术那狗都不睬的烂屎,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人我已经押来了,您要不要见一下?”
“不用见了,我才没工夫搭理那等下作东西呢!叫他把脖子洗干净了,起兵之日我好砍他的脑袋祭旗!”曹操眼神熠熠,“袁术讥讽我欲扶衰拯弱,那我就做给他们瞧瞧,不但要胜袁绍,还要把他们打得体无完肤!”
“当务之急咱们应当调遣兵马将袁术迅速歼灭。”薛悌提醒道。
“歼灭我看就不必了,他已缺兵少粮穷途末路,根本没有跟我斗的本钱,将其阻挡回去就够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曹操还不想灭了袁术,留着他还可以继续牵制孙策。而且袁术是僭逆伪帝,除了袁绍没人会给他帮助,只要不北上与袁绍合流,根本不存在什么威胁。曹操把两封书信丢到薛悌怀中,“我正愁师出无名,他们就主动给我个把柄。你把这两封信给荀令君送去,叫他即刻写份表章,这次我要公开披露袁氏兄弟的阴谋,让天下人瞧瞧,这帮四世三公的子弟究竟是什么嘴脸!”
“诺。”薛悌应了一声,又建议道,“袁氏门生故吏甚多,要不要将朝里与袁氏有关系的人都彻底盘查一遍?”
“千万不可!若搞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满朝舆论必归咎于我,那太失人心啦……”曹操眼中露出一丝无奈,“只要不出什么乱子,暂且睁一眼闭一眼,有什么账以后再算!”
薛悌瞪着一对鹰隼般的眼睛,依旧咬住不放:“明公宽仁固然是好,但似袁叙之事恐非一例,即便不能盘查朝中文武,那袁氏一族总得加点儿小心。别忘了,在汝南还有不少袁家的亲戚故旧呢!”
“这个我早有打算,你不必管了。先把表章之事办好,然后火速回转泰山。听说昌霸很不安分,连臧霸、孙观那帮老朋友的面子都不看了,公然与黄巾余寇徐和来往。可得把他看住了,东边好不容易稳下来,别叫他这个时候给我添乱!”
薛悌走后,曹操让王必去行辕把刘备、朱灵、路昭三将找来,差派他们领兵阻挡袁术。接着亲自写下一封书信,给屯兵汝南的振威中郎将李通,命令他监视袁氏族人动向。又招妹夫任峻、内弟卞秉,叮嘱粮草运输、军械修缮之事……等把手头的军务有条不紊处理完,还忙中偷闲到后面抱了抱小儿子,估计荀彧已将表章写得差不多了,这才更换朝服准备车马,前往皇宫与之一同面圣。
有袁绍勾结僭逆、索取传国玉玺的证据,出兵河北就由袁曹恩怨上升到了“大是大非”的问题,足可以要求天子明发诏书讨伐叛逆。曹操来至皇宫穿过仪门,远远就见荀彧手捧表章早准备好了,而少府孔融竟也跟在他身边,念念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文举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曹操虽腻歪这个饶舌的家伙,但面子上还得客客气气的。
孔融满脸悲悯之色,低声道:“祢衡死了……”
那祢衡天性傲慢,当初击鼓骂曹惹得曹操好不震怒,曹操以边让之事为鉴不担害贤之名,将其绑缚马上遣往荆州,有借刀杀人之意。这会儿曹操得知自己阴谋得逞,心中甚是惬意,却装作一脸无辜道:“哎哟哟!早知如此我真不该把他派到荆州,刘景升也算是当代名士,怎忍诛杀贤良?真真岂有此理!”
孔融垂头丧气:“不是刘表,是黄祖下的毒手。刚才与韩嵩闲聊,偶然说起的,已经死了俩月了。”
原来那祢衡刚到襄阳时,刘表甚服其才,待之礼数有加,又常请他撰写诗文。可日子一长,祢衡那桀骜不驯的臭脾气又发作了,对刘表冷嘲热讽颇有诋毁,刘表明着敷衍暗里记恨,也跟曹操一样不愿担害贤之名,又把他遣往江夏太守黄祖处。黄祖武夫出身性子急躁,自然容不得祢衡那等人,幸有黄祖之子章陵太守黄射附庸风雅时常回护。后来孙策欲伐江夏,黄祖也谨慎备战,有一日在艨艟船上大会诸将,祢衡狂性又发公开辱骂黄祖为“死公”。黄祖恚怒至极将其斩杀。黄射怜爱其才厚加棺殓,将祢衡葬于长江之中的鹦鹉洲上,终年二十六岁。
孔融一一讲来悲痛欲绝,曹操却觉解气,拍着他的肩膀假模假式安慰道:“祢正平素有狂悖之性,今因恶言丧于黄祖之手,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文举兄不要再难过了。”
孔融拭去眼角的泪花道:“当初祢正平奉明公之命去往荆州,按理说也是朝廷的人,他孤坟立于大江之中,还请朝廷派人将灵柩迎回,运至家乡安葬。”他入宫找荀彧就是为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