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暗自打了个寒战,现在最怕的就是有人提起这件事。这些兖州籍的人一旦提出回军的建议,如果不答应,不满情绪马上就会蔓延开,他转移至豫州的计划也会随之失败。曹操想劈头盖脸把薛悌驳回去,但是又一想,堵住他一人之口又有何用,军兵里有一半是兖州人,大家的嘴都能堵住吗?想至此,曹操婉言劝道:“孝威,退军之议还是不妥……若不拿下葛陂这个据点,袁术必定还会煽动这些黄巾余寇作乱的。他虽不来攻我,仅以流寇扰我也足以为患了。”
“使君想左了。”薛悌笑道:“其实您无需求全责备。只要维持陈留西去之路,开成皋之阻,迎驾至兖州又有何难啊?袁术远在寿春,即便有意劫驾也是鞭长莫及。”
曹操默不作声,苦笑一阵:薛悌啊薛悌,你哪儿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呀!我根本不打算把圣驾迎到兖州,那离袁绍太近了。咱与他实力相差悬殊,万一袁绍过河跟我抢天子,咱哪里抵挡得了?
大伙见曹操不说话,随即低声议论起来,几个兖州人马上对薛悌的言论表示赞同。荀彧可心知肚明,见这等情形,赶紧开口为曹操解围:“诸位少安毋躁,且听我一言。”他处事稳重,在曹营最有威望,一说话大家马上安静下来,“大军远道追袭至此,恰如十年铸剑,不可因一时之难而弃磨砺之功。倘现在回转,非但贼根未除,只恐何仪、何曼之众旋而复叛。况兖州自蝗旱之害、陈宫之叛,民生凋敝粮秣不收,非数载不能复原。而葛陂之贼广有囤积,若能克敌制胜可以尽收其粮,那时我军便可补给无忧矣!”
听荀彧这么一说,不少人都点了头,唯有薛悌还不大信服,喃喃道:“强取葛陂只恐得不偿失,举大兵而为小用,未免偏激了。”
其实薛悌说得没错,若是以兖州为中心而论,曹操此举确实是举大兵而为小用;可若是一切设想皆以豫州为中心,那平灭黄巾的意义就不同了。只不过现在没到时候,曹操的这层窗纱还不能捅破,只能哄着这些兖州派的人。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嬉笑声,似乎是两个年轻人在玩笑,这可与帐中严肃沉闷的气氛颇不协调。曹操听出是曹昂的声音,霎时火往上撞,把对薛悌的火气都撒到儿子身上了,冲着外面厉声嚷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在中军帐外聒噪?”
此言一出立刻就安静了,曹昂与曹德之子曹安民迈步低头进帐,二人还未来得及躬身行礼,曹操便吼道:“出去!报门而入!”
军中规矩,凡将领告见必由中军侍卫通报,亲信将领则可以直接入内,唯有罪将和俘虏才自报身份。曹操命子侄报门而入,明显是要惩罚他们。二小不敢违拗,只得耷拉着脑袋转身出去,在大帐口趋身抱拳、自保名姓。
“末将曹昂告见!”
曹昂是高声喊完了,曹安民却半天不出声,憋了好半天才扯着嗓门道:“小侄曹安民告见!”
军营里怎么出来小侄啦?诸人想笑不敢笑,咬着后槽牙看着帐顶忍耐。曹操越听越别扭,但这也没办法,曹安民并无军职,是随家眷来的,报门也只能报这个。
“进来!”
二小这才进帐,但瞧此等情形不敢作揖行礼,很自觉地跪倒在地。曹昂身披铠甲怀抱兜鍪,曹安民则穿着布衣头戴皮弁。
曹操一拍帅案:“军中要地岂容喧哗,拉出去各打二十鞭子。”
诸人怎能不劝,但还没开口就叫曹操堵回去了:“谁也不准求情,我今天
要整饬军纪!”
毕竟二小是近亲,说拉出去打,哪个兵丁敢得罪?谁也不上前,就连典韦都装作没听见。曹昂是个厚道的,不愿叫别人为难,便要起身出去领刑。曹安民却忽然开口道:“小侄有下情回禀。”
曹操白了他一眼:“说!”
“小侄本不是军中之人,军法管我不着。”他一扬脸,笑眯眯看着伯父。
曹操心里有气,本来他也没想治罪曹安民,毕竟曹德只有这一条根,打了对不起死去的弟弟。但是他爱面子,想等鞭子举起来时再赦回侄子,可曹安民这么一狡辩,倒把他的火勾起来了:“什么管不着?你既不是军中之人,就不应到中军帐来。”
“伯父,是您……”
“住口!军中没有伯父。”曹操又一拍帅案。
曹安民假模假式给自己来个嘴巴,改口道:“将军,我没想进帐,是您叫我报门进帐的。”
诸人一听他这样狡辩,更是忍俊不止。曹操一摆手:“我叫你进帐是因为你在外面喧闹,你在中军帐门口嬉笑也不行。”
哪知曹安民听罢越发高叫:“将军执法不公!”
曹操气大了:“胡说八道,哪里不公?”
曹安民道:“将军带家眷入营本身就是干犯军法,现在却要治我的罪,您说这公道不公道?”
“这……巧言令色……”这句话倒把曹操给噎住了,“我说侄儿啊,你……”
“军中没有侄儿。”曹安民打断道。
帐中之人哪儿还忍得住?夏侯渊第一个扑哧乐了出来,他一笑夏侯惇、曹仁、曹纯、任峻、卞秉这等近亲全跟着笑了。他们都笑了,外人也憋不住了,程昱、薛悌、满宠都是性情中人,大帐里顿时欢声一片,连素来稳重的荀彧都不禁莞尔。
曹操脑子都乱了,真拿他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把手一扬:“滚滚滚!滚回后营,等散了帐我拿家法处置你!”
哪知曹安民还是跪着不起:“将军执法不公!”
曹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怎么又不公?”
“既然小侄家法处置,子修为什么要受军法?”曹安民说完这句话,大伙不禁连连点头:原来他是想帮曹昂摆脱罪名,这小子友爱兄弟倒也难得。
“他有军职在身。”曹操也豁出去了,索性不顾身份与他分辩。
“但他是您的儿子,我是您的侄子,您不能厚此薄彼。要是这样处置,小侄就该与子修一同挨鞭子。”
“好,那就一起打!”
曹安民把嘴一撇:“但是小侄本不是军中之人,军法管我不着。”
曹操兀自不觉:“既不是军中之人,就不应到中军帐来。”
“您叫我报门进帐的。”
“帐口也不准聒噪。”
“将军执法不公!”
“哈哈哈……”这次大伙是放声大笑了。曹安民兜个圈子,又把话绕回来了。众人一笑,曹操也明白过来了,这样争辩下去永远也辩不倒侄子,不禁也气乐了:“你小子哪儿学的这一套鬼把戏?”
曹安民也真够莽撞的,用手一指卞秉:“从小跟舅舅学的。”
曹操白了小舅子
一眼,又拧着眉毛瞪着侄子:“胡闹!帐中不准随便乱指,也不准喊舅舅。”
“您既然问我,我能不答吗?”曹安民永远有理,“要是不答就犯军法了。”
“出去!”
“您还没赦子修呢。”
荀彧实在看不下去了,插口道:“将军啊,姑且看在他们兄弟孝悌和睦的份上饶恕了吧。”
胡闹了半天,曹操气早消了,指着曹安民鼻子道:“看在文若的面子上就算了……下次不许!”
二小道谢起身,曹昂这才敢说话:“启禀将军,非是我等无故喧闹,只因方才我与安民带兵探查敌营,发现一件离奇之事。”
“你怎么能带他去探查呢?”曹操颇为不满,这俩小子胆太大了。安民要是让敌人伤了,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弟弟。
“是我非要跟着去的。”曹安民赶紧替兄长遮掩。
曹操懒得跟这能说会道的侄子计较了:“你没有军职,以后不许了……刚才到底发现什么了?”
曹昂拱手道:“葛陂西边有一座忒大的营垒,地处冲要之处,四围磐石堆砌,颇为牢固,比其他的土垒大得多。我们以为是刘辟所在,便稍近些观看。哪知此处高立‘许’字大旗,另有乡勇打扮的人在垒上把守,每当黄巾贼经过,守垒之人以飞石投掷,似乎视之为敌。那里屯驻的必定不是黄巾贼。”
曹安民补充道:“这座石垒立于葛陂正西沿岸,方圆一里之内都没有其他营寨,这可是个机会啊!”
这席话可把所有人的精神都提起来了:若是黄巾另有敌人在此,便可以争取过来共同破贼,况且这座石垒地处冲要,若能借此在葛陂沿岸打开一个缺口,战局立时便可扭转。
“此言当真?”曹操手据帅案站了起来。
“军机大事,小侄哪敢欺瞒伯父?”曹安民又失口了。
曹操这会儿也不管军营里有没有伯父了,兴奋地绕出桌案:“子修、安民带路,点三百虎豹骑带我前去观看。”
“将军不可以身犯险。”荀彧赶紧提醒——昔年在寿张,曹操与鲍信轻骑巡查地形,突遇黄巾袭击,鲍信战死阵中。自此之后,大家一直尽量避免让曹操轻兵出营。
“不碍的!”曹操一摆手,“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贼人守备有余,攻战不足,此去料也无妨。”
曹安民又凑上前挤眉弄眼道:“小侄没有军职,不得相随。”
曹操一拍他脑门:“好小子,暂授你军中书佐之职。”
“谢将军!”曹安民一改懈怠之态,跪倒在地。
“别磨蹭了,速速领路。”曹操笑呵呵扫视众人,又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大家紧守营帐,不可松懈。”
“诺。”众人起身领命。
曹操走到帐口,忽然又伸手唤过夏侯惇,耳语道:“你要好好提防刘服那小子。”
再想了想,曹操又对夏侯惇说道:“元让,如今我们也算是有自己的势力了,也算是站稳脚跟了,以前我吩咐过你的那两件事,你着手去办吧!记住,千万别让旁人知道,就是戏先生,也不能告诉。”
夏侯惇点点头,表示明白。
曹操见状,叹了口气,望了望天边,暗道:“袁绍,我要出招了,不知道,你会怎么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