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长安原比东都洛阳壮丽得多,城高三丈五尺,占地九百七十三顷,而城内几乎没有百姓的民居,完全被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北宫、桂宫五座巨大的宫殿充实,而城侧尚有一座建章宫。整个京兆之地,还有甘泉宫、洪崖宫、望夷宫、承光宫、储元宫等大小离宫达一百五十多座。
可惜这么大的一片建筑群,现在已经变得残破不堪。
昔日绿林军打破长安城、火焚未央宫,新朝皇帝王莽在渐台丧命。更始帝刘玄纵情声色不理政务,使得王匡①、张卬等奸臣胡作非为,终于引来赤眉军抢夺关中。赤眉统帅樊崇一把火烧了长安城,挖掘帝王坟墓携宝西进,继而又被独霸雍凉之地的隗嚣击回。
从此赤眉与绿林在三辅反复交恶、缠斗不休,把花团锦簇的关中之地祸害得民生凋敝一片凄凉,将所有的楼台殿宇都毁成了朽木瓦砾,直到光武帝刘秀将他们全部消灭。但因为破坏巨大,百姓疾苦,刘秀无力再修复西京长安,便在河南洛阳扎下了帝王之根。
可大汉在河南传了十二帝之后,逆臣董卓又一把火将洛阳也烧了,朝廷省署完全仓促迁回长安。虽然天子大臣都来了,但西京宫殿大半仍旧荒凉不堪,小皇帝刘协只有落脚在草草翻修的未央宫中。
相传,未央宫是开国丞相萧何营建的,高祖刘邦得胜而归,见到未央宫巍峨华丽,不亚于秦之咸阳宫,当即大怒,喝问道:“天下凶凶,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宫室过度也?”萧何岂是一般的聪明,马上应对道:“非令壮丽无以量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可就是萧何口中这座“后世无加”的未央宫,现在却显得格外滑稽,董卓用陇右的木材勉强支撑了坍塌的殿堂,拆了武帝刘彻在杜陵的行宫,用那里的砖瓦修补长安的宫墙殿顶,远远望去有新有旧有好有破,就像是一件缝上漂亮补丁的破衣裳。
其实并非没有财力修葺皇宫,从洛阳迁来的珍宝堆积如山,却尽皆流入董卓个人之手。他逼迫百姓在郿县为他修建了一座城堡,堂而皇之号为“万岁坞”,其城墙高达七丈,里面安置着他的家小和从洛阳抢夺来的财宝美女,单单贮藏的粮食就足够吃上三十年!
在朝中他自任太师,号称“尚父”,乘皇帝所坐的青盖金华车,随身有吕布带领亲兵贴身保护。弟弟董旻被任命为左将军,封鄠侯;侄子董璜一人身兼侍中与中军校尉两个要职;孙女董白儿尚未及笄就被封为渭阳君;还在怀抱的幼子也被封侯。他以莫须有之罪害死了当年平定羌乱的太尉张温,他亲自囚禁害死了名臣荀爽与何颙,他把儿子跟随袁绍起兵的崔烈身缠锁链关在天牢,他把凉州名将皇甫规的遗孀绑缚车轮下乱棍打死……大汉的西都长安已经成了董卓的监狱,皇帝与百官就被监禁在这破败的城池之中。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四月丁巳日,这一天的朝会与平常不太一样。因为数日前,十二岁的小皇帝刘协感染风寒,今天才刚刚康复,所以特意召集朝会,让群臣上殿致贺。
太尉马日磾、司徒王允、司空淳于嘉率领文武百官列立殿前,黄门侍郎已经将小皇帝搀扶到了御座上,但是大家仍然不吭一声。因为谁都知道,真
正要等候的主角是董卓。缺了他的朝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有不少官员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暗暗思索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猜想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董卓撒野示威的对象。未央宫前殿一片死寂,只有微风呜呜卷着破败的尘埃,从大臣的袍带间拂过……
就在这个时候,轰隆隆的车辇声打破了沉默,太师董卓来了。
董卓乘坐的马车已与天子无异,驷马驾辕,金华青盖,瓜画两幡,被人称为“竿摩车”。他乘着这驾奢华的马车自老巢郿坞出来,一路上皆是陈兵夹道,左骑右步屯卫周匝,义子吕布率领亲随捍卫前后。百官见董卓来了,按照以往的规矩尽皆跪倒在地,各自抠着砖缝排遣着恐惧。但是,一阵异乎寻常的喧闹声忽然打乱了大家的思绪。
原来车驾刚刚进入北掖门,董卓还在车上作威作福,突然有一个守门卫士高举画戟刺向了他!
董卓不愧是久经战场的厮杀汉,影影绰绰见一杆戟尖奔面门而来,情知有变,赶紧挺着大肚子往后仰倒。大戟直刺走空,随即往下压来,正戳到董卓的胸口上。
董卓杀人无数,自然晓得防备暗算,朝服里面套了一件厚厚的铁甲,这一戟刺他不到,但伸出的戟枝子还是划伤了他的左臂。董卓一惊之下冠戴脱落,眼瞅着第二戟又要袭来,车辇之上根本躲避不开,也顾不得脸面好看了,庞大的身躯一骨碌,自车右边滚了下去。
董卓跌下车的那一瞬间,脑海里尚未感到害怕,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兵对他心怀怨恨。或许是自己杀了他的父母,或许抢了他的妻儿,杀人放火干得多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扶着车轮爬起来,以为这个时候那个刺杀之人应该已被身边的侍卫乱刀分尸了。哪知身边的护卫竟谁也没有动手;再看掖门处,十几个守门侍卫一齐举戟将自己的部下阻挡在了外面;那个举戟行刺的人二目凝视着他,虽然化装成守门侍卫,但他还是认了出来,是骑都尉李肃!
堂堂骑都尉化装为兵丁埋伏掖门,这可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事了。一股恐怖感即刻涌到董卓心头,他转身大呼:“我儿奉先救我!”
吕布此刻就默默站在他身后,金甲盔袍穿戴威严,右手攥寒光闪闪的方天画戟,而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份诏书。他那双俊美的蓝隐隐的眼睛此刻正迸发着杀机,冷笑道:“奉皇帝诏令,讨伐贼臣!”
董卓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就感到脖子一凉,方天画戟已经刺进了他的咽喉。他那张凶恶的面孔变得更加狰狞扭曲,一脸横肉不住地颤抖,花白胡须已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两只眼睛瞪得快要流出来了。在戟尖子拔出的那一刹那,他胖乎乎的身子扭动着转了一圈,似乎是故意要环视四面仇恨的目光,随着脖颈喷出的血液画出圆弧,他仰面朝天挺着他的大肚子、带着他填不满的欲望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始终惊愕地望着天空……
“太师!”董卓的亲信主簿田仪立刻扑在他尸体上。
“你闪开!”李肃一脚踢开瘦弱的田仪,手起剑落,已将董卓胖嘟嘟的人头割了下来。
田仪深受董卓之恩,此刻怒不可遏,也不打算再活下去了,手指
吕布骂道:“庸狗胆敢如此!忘恩负义!你这个无耻小……”
“扑哧!”——还不等他骂完,吕布一挺方天画戟又已插入了田仪的胸口。他手腕一使劲,未费吹灰之力就将田仪的尸身挑起,用力朝掖门外一甩:“袒护董贼就是此等下场!”
一具喷着血的尸体抛落在人群中,那些还在试图往里闯的董卓亲随马上四散闪开,一个个不知所措,瞪眼瞅着可怖的巨变。李肃高举人头喝道:“奉诏诛贼,余者不问!”稀里哗啦……武士们抛下了兵器跪倒在地请求饶恕,一场刺杀行动圆满收场。
那些跪在殿阶上的官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情就发生在面前。沉默了好久,才有一个人起身喊道:“董卓老贼死了!我大汉得救啦!”
哗……所有的大臣都欢呼着蹦了起来,这会儿也管不了汉官的威仪了,将手中笏板抛向天空,连朝服都扯了,相互拥抱而泣,声震未央宫大殿。吕布手刃董卓志得意满,面带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躲着从天而降的牙笏来到殿阶前,单膝跪倒,朗声道:“在下回禀王公,首恶已除!”此次刺杀行动的三位谋划者司徒王允、司隶校尉黄琬、仆射士孙瑞已经站到了殿门前。
王允长出了一口气,刻板的脸上却未显出丝毫松懈,只道:“骑都尉吕布,你诛贼有功,朝廷晋封你为奋武将军、假节、仪同三司,加温侯,以后你与我们共议朝政!”
刹那间,吕布惊呆了。他虽然两易其主、费尽心思往上爬,但从没设想过,自己能升到假节的位置上。吕布被突如其来的荣誉打懵了,几乎已经忘却,此次刺杀背后有着见不得人的动机。
吕布身为董卓的义子,自然可以随时进入董卓的府邸,天长日久竟然把董卓的小妾勾搭到了床上。偷情的快感和对董卓的忌惮,两种情感同时煎熬着吕布,这使得他对董卓日渐疏远,俗话说“赌近偷,淫近杀”,疏远变成恐惧,恐惧再变成愤恨。
董卓不太明白,为什么吕布对他日渐傲慢起来了呢?或许赏赐几个美女就可以安稳吕布的心,但董卓却错误地把他这种不安表现看成了居功自傲。绝对强势的董卓绝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挺腰杆,要以严厉的态度把他的气焰压制下去。董卓愈加严厉苛刻地对待吕布,有一次甚至险些用戟投向吕布,这更增加了吕布的恐慌。就在这个时候,王允突然以一个并州同乡的姿态出现在吕布眼前,一个刺杀计划应运而生……
事情虽然干得很漂亮,但王允对于这个“弑父”之人给予这么高的赏赐,士孙瑞、黄琬都感到有些诧异,但他们没有说话,抛下沾沾自喜的吕布,随王允进殿面君。此刻大殿里也颇为热闹,太尉马日磾、司空淳于嘉、左中郎将蔡邕等老臣皆已在君前道贺。王允赶紧跪倒在地:“臣等为诛逆臣,假言主上染疾,有失人臣之义,实在是罪过。”
历经磨难的孩子成熟得早,刘协即便在此刻,依然端端正正保持着天子尊严,这与十二岁的年纪颇为不符。他缓缓抬手,用稚气的声音安抚道:“王公有功无过,不必多礼。朕命你总录尚书之事,处置当前之势。其他列位大臣之功以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