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眠城位于黄河之北,聊山以西,乃是北方苦寒之地的一个小城。
当地由于交通闭塞,外地商贾多绕道而行,是以此地尤为贫瘠,当地居民生活极为困顿。
是日正值寒冬腊月,北风若冰刀,暗夜低吟,残败枯叶呜咽。
两个衣着褴褛,且只着单衣的少年立在寒风中,望着昏暗的街道,怒睁圆眼!
立在左首的是一个胖胖的少年,年约十六岁,脸圆身短,远处望之如一只圆球,身上穿着一件大人的罩褂,袖口齐脚而末,其打扮如登台戏子般,望之极为滑稽。他身旁的少年与他穿着同样的衣服,只是略比他高些,两只脚脖露在外面,饮着北风的凛冽!
“小非,我受不了了,太冷了!”胖少年用力扯着自己的衣服,以期裹住横吹的寒风。
“大道,我也受不了了!”那名叫小非的少年哆嗦着嘴说完之后没忍住直接在地上蹦了起来。
胖少年见状,也在地上蹦了起来,只是显然他蹦的不高,过长的袖子还几乎把他扯到地上。
“要不,我们就回去吧。”胖少年犹豫道。
原本正蹦的飞快的小非停了下来,望着昏暗的街角道:“去哪!”
“我看还是算了,小非,咱们打不过他们,再说,这么冷,又何必,都不用他们打,这老天都会把我们冻死!”胖少年边说边朝手心哈着气,这是他身上唯一觉得暖的地方。虽然这温暖只有一瞬。
“王大道,你要是怕了,你就回去,我已经忍他忍了三年,过了今晚,我就十七了,我不想再忍受任何人,我讨厌过去的自己,你见过我过去的软弱,但今后你不会见到。”
王大道支着圆滚滚的脑袋想了想:“说的也是,过去那几年,你是比我还软弱,不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就再忍一天吧,毕竟你今晚还没到十七,今天这么冷,多忍一晚都不行么……”
小非摇摇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望着王大道。
王大道睁着圆眼道:“一言不合,你就想打人?”
小非晃了晃手里的树枝,两手绷紧,只听“咔吧”一声脆响,树枝已然折断。
小非把折断的树枝仍在空中,一字一顿道:“从今夜开始,我杨非,不会再受任何人欺负,我发誓!”
王大道望着飘在半空的树枝心道这家伙该起了多大的劲才仍这么远,口中却道:“什么誓?”
杨非白了他一眼,正待回答,却听对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七八个身影正快速奔来!
“他们来了。”王大道哆嗦道。
“你要是怕了,现在赶快走!”杨非叫道。
王大道抬眼朝他望去,只见他咬着牙满脸的决然!
接下来的三分钟,王大道的脚迈走又踱回二十余次。
没时间了,他想。当他把踱回的脚再一次迈出去的时候,虽然他在内心确定这是无比坚决的一次,一阵喝喊击中了他!
“杨非,你这臭小子,还真敢来啊,还有你王大道,转过身干什么!你就是钻进袋子里,小爷也能一眼认出你,瞧你那球样!哈哈哈哈……”
李金福是当地最大的财主李全富的独子,时年不过十七八岁,已出落的飞扬跋扈,横行乡野。平日里鱼肉邻里,甚而调戏良家,于他便如一日三餐、抬头望天般,那是再正常不过。且说他这般无法无天,别人虽然烦他恼他,却也无可奈何。这自然不是因他是个孩子,别人就忍他让他,若无他那个坐拥万贯家财且有县太爷撑腰的爹,不知多少人要拍他板子呢!
杨非望着李金福和他身后的六个身高马大的少年,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毕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战场,而不是像以往那样般如丧家犬般仓惶逃跑。
王大道伸手戳了戳杨非,小声道:“小非,你看,他们,他们来真的,我们现在,现在跑的话,还,还来得及!”
杨非摇摇头,往前又踏了一步。
王大道吓了一一跳,忙拽着杨非的袖子道:“咱们又打不过他们,你看他们这么多人,一对一都打不过!”
杨非咬着牙道:“我说了,这一次,我不会再逃跑!”
王大道愣了一下,扭头对李金福道:“李大爷,您说倒底是为了什么,您非得跟我兄弟俩过不去!”
李金福冷笑一声:“为什么,因为你们不是我的狗!”
王大道愣道:“什么狗!”
李金福鄙夷道:“说你是狗还不承认, 如不是狗,为何偷吃我家酒楼饭菜?”
王大道红着脸道:“那,那不是偷吃,那,那别人吃剩的,我们不吃,你们不就倒掉了么?”
李金福道:“对呀,那些本来就是要倒掉喂狗的,你们凭什么吃,那是我的东西,不经我的允许,你们不是偷吃是什么!”
王大道指着他道:“你,你这明显是,是挑衅?”
李金福冷笑道:“没错,我是挑衅又如何,你们两个捡破烂的叫花子,平日见了大爷我还敢不跪下磕头,在鸭眠城这个地方,我李金福就是老大,你们识相的就拜在我门下,给我磕几个头,学几声狗叫,说不定我还能赏你们几口吃的!”
杨非的内心突然变得很平静,平静的仿佛听到雪落的声音。他原先的紧张与不安荡然无存。
李金福仰着头道:“怎么着,叫不……?”
最后一声“叫”尚未落地,眼前一个身影已经飞快的奔袭而来!
杨非举着拳头正想挥舞过去,便被一个有力的胳膊狠狠抓住,再也动弹不得!
“他妈的,这个臭小子竟敢偷袭,妈的个巴子,小爷差点被你打到!”李金福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没破之后抬脚狠狠踹到了杨非的肚子上。
他原比杨非年长,平日又是山珍美味的海吃,身子自然比杨非高大,这一脚只把杨非踹的五脏俱裂、几欲呕吐,趴在地上浑身竟无半分力气!
王大道见状,想跑过去跟李富贵拼命又自不敢,只得扶起杨非, 惶恐道:“小非,怎么办,你没事吧,咱们打不过他的,你看,我看要不咱们就先从了他吧!”
杨非揉了揉肚子,怒道:“你说什么,再胡说你就走吧,就当咱们不认识!”
王大道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表面服从,内心坚决的不服从!”
杨非不愿再听他言语,挣扎着爬起来朝李金福冲去!只不过,还没起身,已再次被踹飞在地!紧接着便是一阵拳脚朝身上袭来!
“小狗,叫不叫,叫不叫!他妈的,你现在就是学狗叫,也没机会了,嘿嘿,这里是小爷我的地盘,你这个臭要饭的敢不听我的,这就是下场!”
夜幕中,一双精亮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微微叹了口气,只见他右手轻抬,正待挥出,嘴角却不经意笑了一下,暗道:这天要下雨,万物尽承,泥沙尚且绊人,谁能救他!念至此,便身影一动,消失在黑暗中。
鸭眠城外的小河边,杨非望着东去的河水一阵出神。
王大道不停的按压着身上的伤痕,希望能减轻一些痛苦,手指朝着那些伤疤用力压上,只有更剧烈的阵痛才可以暂时麻痹自己的神经。刚才那一战,他们俩自然不是那七个少年的对手,不光被打的体无完肤,还被赶出了鸭眠城。
“小非,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王大道望着天空中即将掉落的夕阳心中甚是惶恐和不安,平时在城里至少还能偷吃些酒楼的剩菜,这一出城,连个人烟都没有,眼下肚子已经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
杨非呆了半晌,缓缓道:“大丈夫处世,当,当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咱们今天被赶了出来,没什么丢脸,以后,咱们一定要努力,要拼出一番人样,不要被李金福这样的小人踩在脚下!”
王大道捂了捂肚子,瞅着杨非道:“出人头地,那太遥远了,我现在肚子已经饿的不行了,这样吧,我偷偷溜进城去找点吃的,你就在前面那个山神庙里面等我吧!”
杨非知他好吃,也不劝阻,便道:“既然你饿了,要不我跟你一起走一遭吧!”
王大道摇摇头道:“不用了,你去了又如何,你发过誓的。再说,人多了反而容易被发现,我还是自己去吧。”
杨非怕他出事,道:“我还是去吧,万一你再被他们逮到了!”
王大道摆摆手:“我王大道自有自己的门道,你要是真想跟我去,以后可能每天都跟我去?”说罢便转身而去。
杨非见他如此,也只得由他们去了。
慢慢的,王大道胖胖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点,消失在暮色中。
天空慢慢掉落在无尽的深渊,一切都在下沉,等待才是唯一的命运。杨非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麻布口袋中,四周僵硬且黑暗,他睁不睁眼都没有意义。
他的父亲的一位秀才,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直很瘦,每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待在交落,对什么也不管不顾,就着豆点大小的油灯看书看到深夜,希望博取功名让他们娘俩过上好生活,可这终究仅仅只是一个美好的畅望,父亲死的那年,他才六岁,两年后,母亲因病去世。杨非知道自己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
没有人会帮助自己,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才会比任何时候都看得真切。那个雨如盆泼的夜晚,杨非摸着额头滚烫的母亲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慌。那个夜晚,他在西门药房先生的门外整整跪了一晚上,紧闭的大门仍是没有开。那个夜晚,雨落在地上,每一滴,似乎都能砸出一个坑。他永远记得母亲那张如金纸般的脸,她的手,因过度劳累及营养严重匮乏而干枯如纸削、毫无一丝血色。他握着她手,如身坠冰窟,感觉不到光……
“好好活,非儿,要好好活,一定……”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 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 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杨非双手枕头,身子斜靠在山神像的背后,背完这最后一句之后便昏昏睡去。这是他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诗,他虽然年纪太小,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可仍然每个晚上睡前都会背上一遍,为的是在这首诗里寻找父亲当年的模样……(未完待续)